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二


  王龍硬板板地這樣說過以後,便回自己家去,留下他嬸子在那裡哭喊。他想著今年要從黃家再買一些地,最好每年都能買進一些,他還夢想著為他的房子再加蓋一間新屋。然而,使他生氣的是,當他看到自己和兒子們正上升為一個有地產的家庭時,他堂妹妹這幫懶蟲竟放蕩自己,畢竟是同姓啊。

  第二天,他叔叔來到他正在工作的地裡。阿蘭不在那裡,因為她生了第二個孩子以後,已經過了十個月,很快又要生第三個孩子了。這一回她身體不太好,好幾天沒有到地裡來,所以只有王龍一個人在地裡工作。他叔叔無精打采地沿田壟走來,他的衣服從不扣好,而是把衣襟搭在一起,用腰帶松松地攏住,似乎一陣風吹到他身上,就會把他的衣服一下子剝光似的。王龍正在鋤一壟他種的蠶豆,他叔叔來到他身邊,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裡。終於,王龍頭也不抬沒好氣地說:「叔叔,別怪我不停下手裡的活兒。你知道,這些豆子一定要鋤兩三遍。肯定你的豆子已經鋤完了。我做得很慢——一個窮莊稼人,總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他叔叔完全明白王龍話裡的敵意,但他卻圓滑地回答說:「我是個不走運的人。今年種的豆子,二十棵裡只出一棵,還長得很差,鋤也沒什麼用。今年要想吃豆子,只能花錢買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還一邊直搖著頭。

  這回王龍硬起了心腸。他知道他叔叔是來向他要東西的。他把鋤鋤進地裡,順著豆壟平放,小心地一拉,然後用鋤板壓碎已經鋤松的小小的土塊。蠶豆長得挺拔茂盛,在陽光下把一條條花邊般的小影子清楚地投在地上。最後,他叔叔還是忍不住地開口了。

  「我屋裡的人告訴我,」他說,「你很關心我那個不中用的大丫頭。你說的話很在理啊。就你這樣的年紀來說,你是個明白人。她應該出嫁。我常常擔心,唯恐哪個野狗讓她懷了孕,使我和我們家落下壞名聲。你叔叔也只有乾著急啊,咱們家的門風可得保住!」

  王龍使勁把他的鋤鋤進地裡。他很想直率地說幾句。他很想說:「那你為什麼不管她呢?你為什麼不讓她正派地待在家裡,讓她掃地,讓她洗衣做飯,讓她為家裡人做衣服呢?」

  但一個人不能對長輩說這些話。因此他沉默不語,緊靠著一棵小苗鋤著地,等待著。

  「要是我的命好,」他叔叔悲傷地繼續說,「像你爹那樣,娶個又能工作又能生兒子的老婆,也像你自己的媳婦那麼能幹,不像我現在這個女人,除了養膘什麼都不會,好不容易添了一個男丁吧,也是個懶人,沒用的種兒——那麼我現在可能也像你一樣富了。要是那樣我就可能和你們一樣富。我要是富了,我會很高興地和你們共享我的財產。讓你的女兒、兒子都過上富人一樣的好日子啊——我會很高興地給你翻修房子,我會給你們吃我所有的最好的東西,你、你爹,還有你的孩子們,我們可都是至親骨肉呀。」

  王龍簡短地回答說:「你知道我並不富。現在我有五張嘴要養,我爹又不能幹活,還要再添一口,負擔就不輕了,這都是明擺著的。」

  他的叔叔大聲說:「你有錢——你富了!你一年又一年地買進大戶人家的土地,只有神仙才知道是什麼價錢——村裡還有誰能這樣做嗎?」

  這話可把王龍給觸怒了。他扔下鋤頭,瞪眼望著他叔叔,突然嚷道:「就算我有幾個錢,那是我和我老婆幹活掙來的,我們可不像有些人那樣,在賭桌旁閑坐著,或者在從不打掃的家門口閒聊天,等莊稼荒了,才來叫苦連天!」

  他叔叔的黃臉漲得血紅,他撲向他的侄子,狠狠地打了他兩個耳光。

  「真該揍你,」他喊道,「對你的父輩竟這樣講話!難道你沒有良心道德?你沒有聽說聖人的書上規定一個人永遠不能冒犯長輩?」

  王龍繃著臉,一動不動地站著,他雖然已經意識到自己不該那樣說話,但從心底裡恨他叔叔這個人。

  「我要把你的話告訴全村的人,」他叔叔怒氣衝衝地用一種高大粗啞的聲音喊著說,「昨天你訓斥我家裡,在街上大聲喊叫我女兒不貞,今天你又教訓起我來,你父親要是死了我可就等於你自己的父親哪!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吧。」接著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我要告訴全村的人……我要告訴全村的人……」直到王龍最後勉勉強強地說。「你要我做什麼呢?」

  要是這件事真的嚷遍全村的話,這會影響到他全家的榮譽。畢竟這是他自己的骨肉至親。

  他的叔叔也馬上變了,一改他怒火中燒的樣子。他微笑著,用手抓住王龍的胳膊。

  「唉,我知道你——好小子——真有你的,」他溫和地說,「你的老叔叔知道你——你是我的孩子。給我這個可憐的老人手裡拿幾塊銀錢吧——比方說,十塊,或者九塊也行——這樣我就可以去找個媒婆為我那丫頭安排了。唉,你說得對呀!她是該出嫁了——該出嫁了!」他歎口氣,搖搖頭,偽善地望著天空。

  王龍拿起他的鋤頭,然後又放下了。

  「到家裡來吧,」他簡短地說,「我不會像一個王子那樣把銀錢帶在身上的。」他走在前頭,心裡氣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打算用來再多買些地的白花花的銀錢有一些就要落到他叔叔手裡,而且天不黑就會從他手裡放到賭桌上面。

  他那兩個光著屁股的小男孩正在院子裡玩耍。他叔叔顯得非常慈善,把孩子叫到身邊,從皺巴巴的衣服深處掏出兩個銅板,每個孩子給了一個;他還把胖胖的、閃閃發亮的孩子的身體攬到胸前,把鼻子貼到他們柔軟的脖子上,高興地聞著那被太陽曬黑了的皮肉。

  「啊,你們是兩個男的。」他說,一邊一隻胳膊攬住一個。

  可王龍對這一切卻置之不理。他走進跟老婆和小兒子睡覺的屋裡。因為他剛從陽光底下進來,屋裡顯得很黑,除了從窗孔裡射進來的光線,他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聞到了那種熟悉的熱血味,於是他尖聲喊道:「怎麼啦……你生了嗎?」

  他妻子微弱的聲音從床上傳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她發出過比這更微弱的聲音。她說:「已經生了。這次想不到是個丫頭——不值得再說了。」

  王龍一下子呆在了那兒。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一個女孩子!一個女孩子在他叔叔家裡引起了所有這樣的麻煩。他家是否也有麻煩要上身了呢?

  他沒有再說話,徑直走到牆跟前,找到那個藏錢的記號,把泥坯拿開。然後他在錢堆裡摸了一陣子,數出了九塊銀元。

  「你幹嘛往外拿錢?」他妻子突然在暗中說。

  「我不得不借錢給叔叔。」他簡短地答道。

  他妻子起初沒有什麼反應,然後她用那又板又硬的聲音說:「最好不要說借吧。那樣的人家有借無還,只能是白給他們。」

  「唉,這我知道,」王龍痛苦地答道,「這是從我身上割肉給他呀。誰讓我們是一家子呢!」

  然後他走到門口,把錢塞給他叔叔,急急忙忙回到地裡,沒頭沒腦的繼續工作。當時他只想到他的銀元:他看見那錢被滿不在乎地倒在賭桌上,被某個懶人的手劃拉過去——他為自己沒日沒夜勞作攢來的錢卻被別人拿去白白揮霍而發怒。

  直到傍晚他的怒氣才消去,他直起腰來,想起了他的家,想起他該吃飯了。然後他又想起今天他家新添的一口,這使他心裡充滿不幸之感,他們也開始生女孩子了——女孩子不屬￿自己的父母,而是給別人家生養的。他對叔叔生氣時,甚至沒有想到停下來看看這個新生的小東西的臉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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