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但王龍仍然站在門口,聽著她沉重的、動物般的喘息。一股熱血的腥味從門縫裡透出來,那是一種令人吃驚的難聞的氣味。屋裡女人的喘息聲變得又急又粗,像在低聲喊叫,但她忍著沒發出大聲。當他再也忍不住,正要衝進屋裡時,一陣尖細有力的哭聲傳了出來,他忘記了一切。

  「是男的嗎?」他急切地喊道,忘記了他的女人。尖細的哭聲又傳了出來,堅韌,動人,「是男的嗎?」他又喊道,「至少要告訴我這一點——是不是男的?」

  女人的聲音像回聲般微弱地回答:「是個男的!」

  這時,他走到桌旁坐下。這一切是多麼快呀!飯早就涼了,老人坐在板凳上睡著了,可這一切是多麼快呀!他搖了搖老人的肩膀。

  「是個男孩!」他自豪地叫道,「你當爺爺了,我也當爹了!」

  老人突然醒來,開始哈哈大笑,就像他剛才在睡夢中笑出來的一樣。

  「對,對,當然,」他哈哈笑著說,「當爺爺了,當爺爺了!」他站起身向他的床走去,仍然哈哈地笑著。

  王龍端起一碗涼飯便吃了起來。他突然間覺得餓極了,恨不得把飯一下子倒進肚裡。屋裡,他能聽到女人拖著身子移動,孩子的哭聲尖尖的,連續不斷。

  「我想這個家如今再也不會冷清了。」他得意地自言自語。

  他痛痛快快吃飽以後,又回到了門口。她叫他進去,他就進去了。空氣中仍然飄著那種熱乎乎的氣味,但除了木盆裡以外別處沒有任何痕跡。不過,她已經往木盆裡倒了水,把它推到了床底下,他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屋裡點著紅蠟燭,她躺在床上,蓋得整整齊齊。她身邊躺著他的兒子,按照當地的風俗,孩子用他的一條舊褲子裹著。

  他走上前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的心湧上了胸口。他俯下身去看孩子。他的臉圓乎乎的,佈滿皺紋,顯得很黑,腦袋上的頭髮又黑又長,還濕漉漉的。他已經不再啼哭,躺在那裡緊閉著眼睛。

  他看看他的妻子,她也回眼看了看他。她的頭髮仍然浸透著痛苦的汗水,細小的眼睛顯得暗淡無神。除此之外,她還和平常一樣。但她躺在那裡,使他不免有點感慨。他的心撲向了這母子兩人,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說道:「明天我要到城裡買一斤紅糖,沖紅糖水給你喝。」

  然後他又看了看孩子,忽然說出下面這些好像他剛剛想到似的話來:「我們一定要買一大籃子雞蛋,把它們染紅然後分給全村的人。讓大家都曉得我也有個兒子了!」

  【四】

  生孩子後的第二天,阿蘭就起來了,像平常一樣,為他們做飯,只是不再和王龍一起去田裡收割。所以他一個人一直做到過了中午,然後,他換上他的藍大衫進了城。他到集市上買了五十個雞蛋,雞蛋雖不是新下的,但仍然很好,一個要一文錢。他還買了用來煮水以染紅雞蛋的紅紙。接著,他挎著放雞蛋的籃子,到糖果店去,在那裡買了一斤多紅糖,他看著賣糖的用棕色紙小心地把糖包好,又在捆糖的草繩下面塞了一方紅紙。賣糖的一邊包一邊微笑。

  「給剛生孩子的母親買的,是吧?」

  「頭生兒子。」王龍得意地說。

  「噢,好運氣啊。」那人隨隨便便地回道,他的目光轉向一個衣著很好的剛進來的顧客身上。

  他這話對別人說過多次了,甚至天天都對人說,但王龍覺得這是專門對他說的。他對這人的好意感到高興,因此從店裡走出的時候一再鞠躬。他走到烈日下滿是塵土的街上時,覺得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交上了好運。

  想到這點,他開始非常高興,後來卻有了一種恐懼的痛苦。在這種生活裡太走運是不行的。天上、地下,到處是邪惡的精靈,他們不可能讓凡人的幸福持久,尤其是像他這樣的窮人。他急忙轉到蠟燭店,那裡也有香賣。他從店裡買了四股香,家裡每人一股,然後帶著這四股香趕到小土地廟,把香燒在他和妻子曾燒過香的冷香灰裡。他望著四股香燃好,然後才走回家去,心裡感到寬慰了一些。這兩個小小保護神的無窮力量,對他們一家子而言,太重要了!

  此後,人們幾乎還不知道生孩子的事,這女人就又回到田裡和他一起工作了。收割完畢,他們在家門口的場院打穀脫粒。他和女人一起用連枷打穀。打下穀粒後他們就揚場,用大簸箕把穀粒揚進風裡,好的穀粒就近落下,雜物和秕子則一團團隨風飄落在較遠的地方。接下來田裡又該種冬小麥了,當他把牛牽出去套上犁耕地的時候,這女人便拿著鋤跟在他後邊,打碎犁溝裡翻起來的土塊。

  她現在整天工作,孩子就躺在鋪在地上的一條又舊又破的被子上睡覺。孩子哭的時候,女人就停下來,側躺在地上解開懷給他餵奶。烈日曝曬著他們兩人。晚秋的太陽不減夏日的炎熱,直到冬天的寒冷到來才把熱氣驅散。女人和孩子曬成了土壤那樣的褐色,他們坐在那裡就像是兩個泥塑的人。女人的頭髮上,孩子柔軟烏黑的頭頂上,都沾滿了田裡的塵土。

  但是,雪白的奶水從女人褐色的大乳房裡為孩子湧了出來,當孩子咂一個奶頭時,另一個也像泉水一樣噴湧而出,但她聽任它那樣流淌。雖然孩子很貪,她的奶還是吃不完,她真可以養很多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奶水充足,流出來也毫不在意。奶水往往越來越多。有時候為了不把衣服弄髒,她撩起上衣讓奶水流到地上;奶水滲入土裡,形成一小塊柔軟、黑色的沃土。孩子長得很胖,性情也好,他吃的是他母親供給他的永不枯竭的奶汁。

  冬天要到了,他們做好了過冬的準備。以前從未有過這樣好的收穫,這個有三間屋的小房子到處都堆得滿滿的。房頂的屋樑上掛滿了一串串的幹蔥頭和大蒜;在堂屋的四周,在老人的屋裡,在他們自己屋裡,都安放了用葦席圍成的囤圈,裡面裝滿了小麥和稻穀。這些大部分都要賣掉,但王龍過日子很細,他不像村裡許多人那樣,隨便花錢賭博或買些對他們過於奢侈的食物,所以他不必像他們那樣在賣不出好價的收穫季節把糧食賣掉。相反,他把糧食保存起來,待到合適的時機,再以高價賣給城裡的人。

  他的叔父甚至常常等不到莊稼全熟便不得不賣糧。有時為了得到一點現錢,他甚至站在田裡把糧食賣掉,省得他還要費勁地收割、打場。另外,他的嬸母也是個荒唐的女人,又胖又懶,經常鬧著要這樣那樣好吃的東西,還要穿從城裡買的鞋子。但王龍的女人做全家人的鞋子,做王龍的,做老人的,做她自己的,也做孩子的。要是她也希望買鞋穿,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他叔父那間舊得快要倒的房子裡,梁上從來沒有掛過什麼東西。但在他自己家的梁上,甚至還掛了一條豬腿肉,這是他在姓秦的鄰居殺豬時向他買的。他那只豬像是得了什麼病,還沒有掉膘以前就被他殺了。那是一條很大的豬腿,阿蘭將它醃透,掛起來風乾。另外,他們還把自己養的雞殺了兩隻,取出內臟,在肚裡塞上鹽,帶著毛掛起來風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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