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叢林中的艱苦歲月 | 上頁 下頁
六〇


  我沒有說話,也不想再求他了。慢慢地走到地裡時,憤怒已使我忘卻了恐懼。擠完牛奶,我拎著快要溢出來的奶桶正準備翻過籬笆回屋時,我家一頭兇狠異常的牛猛地從樹林裡沖了出來。頃刻間,我又開始恐懼萬分。我一把抓起奶桶,不是翻過籬笆回屋,而是死命地沿著陡峭的山坡往下跑,向湖邊狂奔。小徑上樹樁累累,我的腳被其中一個絆住,摔倒在地,奶桶向前滾出去老遠。牛奶全灑在了草地上,一滴也沒有剩。那頭牛從我身邊經過,又繼續往前沖。我這才打起精神回家去。馬爾科姆非常喜歡喝新鮮牛奶,他在門口來迎我。

  「嗨!嗨!牛奶呢?」

  「可憐的孩子們今天沒奶喝了。」說著我讓他看看空桶,難過地搖著頭,因為這對他們和我都是不小的損失。

  「到底見什麼鬼了7你就那麼害怕擠牛奶。走開,我就不信這個邪!」

  「我擠了一不承你的情,馬爾科姆先生,但是一。

  「但是怎麼了?」

  「一頭牛嚇壞了我,我摔倒了,牛奶也灑了。」

  「唷!好,可別去告訴你丈夫這全是我的錯。假如你稍有耐性,一叫我就會去的。可是我不願被人指揮來指揮去,我不願成為你或任何人的奴隸。」

  「那麼先生,你幹嘛還呆在這兒?呆在你認為自己被當奴隸使喚的地方?」我說,「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為了麵包而工作。我們給了你最好的一份——對此要求的回報卻是太少太少了。」

  「你叫我幹任何事都讓我感到欠你的情。如果你能讓我感覺好一些,我們會相處得更好。」

  「或許你是對的。我再也不會叫你為我於任何事了。」

  「唷,現在又是假惺惺了。儘管你眼裡有淚水,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對我不滿意。可是,千萬別在我和穆迪之間玩花樣兒。如果你答應不告訴他我拒絕陪你擠奶的事,今晚我親自去為你擠奶。」

  「你會擠奶?」我有些驚訝地問。

  「擠奶!當然,如果我的情緒不是那麼低的話,還有不是那麼——懶的話,我還會做許多其他事情。但是現在,別對穆迪提一個字。」

  我沒有答應,他像膽小鬼似的害怕穆迪譴責他,這並沒有加深我對他的尊重,穆迪待他那麼好,那麼無微不至,他根本不配。

  那天下午下起了雨,要一整天呆在屋子裡與他面面相覷真令我難受。我把家裡寄來的棉布拿出來給穆迪縫製襯衣,他正對著我坐在火爐旁,用他慣有的憂鬱眼神瞅了我很長時間。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難道你不覺得我是個瘋子?」他說,「我有個兄弟精神失常,他在印度得了日射病,後來便失去了理智。但有時我覺得這是家族的遺傳」

  對這樣的話我又能怎樣回答呢,只有含含糊糊地支吾過去。

  「你不會把你的真實想法說出來的,」他接著說,「我知道你討厭我,因此我也不喜歡你。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犯過謀殺罪,而且一想起那件事我就寢食不安,心清不快,你又會說什麼呢?」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不知道該相信他的哪幾句話。

  「這是事實,」他點著頭說,那時我真希望他可別像他兄弟那樣發了瘋,然後把我殺了。

  「好吧,讓我告訴你這一切。我想人們都會嘲笑我竟然把那叫做謀殺;可是從我認定它是謀殺之後,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在布宜諾斯埃利斯的叛軍中,有一位出名的首領,政府一直想捉拿他。他是個精力充沛、長相英俊的棒小夥子。我常看到他,但從未靠近過。一天晚上,我裹著披風躺在船底,在被海浪輕輕蕩著的船上等我的兩個同伴。他們上岸去了。就在那時,這個人和他的一個手下向海灘走來,就站在離船不遠處。我猜他們准以為船上沒人,他們的談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我想,准是魔鬼引誘我將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胸膛。他是我服役部隊的敵人,可他不是我的敵人——我沒有權利殺害他。僅僅因為魔鬼在作祟,想殺他的欲望就那麼強烈地湧上心頭,令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慢慢地跪起身來,月光明亮地照著,他和同伴全神貫注地說話,沒有注意到我,於是我不慌不忙地開槍殺了他。他重重地呻吟了一聲就仰面朝天倒在水裡,我看到了他臨死前呆滯的目光投向月光如洗的天空中那最後的一瞥。這是怎樣的眼神啊!——充滿絕望,充滿難以言表的極度痛楚。這一眼常常縈繞在我的腦際——它會纏住我一輩子的。如果在戰鬥時,我打死了他,我不會在意——可是在那樣平靜的情況下,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劫數已到。是啊,這應該是謀殺。我的心裡一直不好受,憑這一點我知道這是謀殺,你意下如何呢?」

  「我應該和你一樣想,馬爾科姆先生。毫無理由地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真是太殘忍了。」

  「唉!我就知道你會怪我的。可是他到底是敵人,我有權利殺他,雇傭我的政府要我把他殺了,誰敢怪我?」

  「沒有人,除了你自己的心。」

  「不是心,是腦袋,這裡才決定是對還是錯,」他說,「我憑一時的衝動殺了那個人,如果我能有五分鐘的理智,那個人現在也還活著,可是覆水難收啊。我有沒有給你看過我寫的關於南美的作品?」

  「你是個作家嗎?」我不相信地問。

  「當然。默裡出一百英鎊買我的手稿,我還不願意呢。讓我讀幾段你聽聽好嗎?」

  應該說,那天早上他的行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拒絕他的時候,我並無惡感。

  「不,不用麻煩你了。我還要做飯,還要照看孩子,他們時不時就要搗亂。你最好另找個時間。」

  「我再也不會求你聽我讀了,」他說,一副虛榮心受到傷害的表情。他走到行李旁,取出一本用大裁紙寫成的大頁手稿,然後就開始讀給自己聽,一副非常狂妄自大的神氣,還不時地瞅我一眼,一邊輕蔑地微笑著。唉,當門開了的時候我是多麼高興啊,穆迪回來才打破了這種令人尷尬的場面。

  從高超到荒謬只有一步之差。第二天,馬爾科姆裹著我丈夫的大外套出現在我面前,衣服長得及膝。看著他古怪的樣子,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在上帝的份上,穆迪太太,借我一條褲子吧。跨過籬笆時我出了點小事故,褲子給掛破了——真見鬼。」

  「好了,別罵了。我去給你看看。」

  我給他拿了一條從未上過身的新褲子,是用質地很好的褐色克爾賽梅爾短絨呢做的。儘管他說了不少好話表示他的感激之情,我還是沒想到他的意思是從此他就要獨享這條褲子。可是話說回來,這個男人不這樣又怎麼辦呢?他沒有褲子,沒有錢,也適應不了叢林生活。當然,他的損失並不意味著我們得利,這與那條古老的諺語恰好相反。

  栽種土豆的季節到了。馬爾科姆自告奮勇提出由他來挖秧。這項工作很簡單,可以在家裡幹。做的時候,他還可以懶洋洋地靠著抽煙,但是,穆迪要他必須分擔地裡的活兒,而且我早挖好的秧足夠種半英畝地了,再需要的話,我可以準備更多。馬爾科姆又是抱怨又是聳肩,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妥協了,並且把他那份活兒幹得相當漂亮,罵蚊子和蒼蠅則成了他宣洩壞脾氣的安全閥門。回來吃飯時,他向我攤開雙手。

  「看看這手。」

  「叫鋤頭磨起了泡!」

  「看我的臉。」

  「被納叮腫了。可是穆迪道的罪不比你少,他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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