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叢林中的艱苦歲月 | 上頁 下頁


  船長怒氣衝天,像一頭暴躁的公牛,幾個嚇懵了的女人尖叫著緊緊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費了很大勁才把她們勸開,跟我一起下到艙裡。大副提了客艙裡的燈匆匆走了,我們在無邊的黑暗中等著事故的結局。

  一陣深沉奇怪的寂靜壓向我的心頭。這不完全是害怕,而是一種神經高度緊張準備面對最壞結局的感覺。同伴們卑怯的行為激起了我的勇氣。她們膽小懦弱,缺乏聽天由命的氣概,我見了覺得很丟人。我坐下來,心平氣靜地懇求她們也和我一樣坐下來等。

  威廉森老太太是個墮入風塵的可憐人,她正要坐下,腳卻踩到了碰墊上,船長已經把那個碰墊改做成了裝空瓶的箱子。隨之而來的響動又引起了女人們的尖叫。

  「上帝指引我們,」那老太太大叫道,「但我們馬上要死了。我要下地獄了,因為我的罪孽比頭髮還多。」其他人也跟著她的樣子詛咒謾駡,髒話不堪入耳。

  她那些褻瀆神明的話令我震驚、厭惡,我要她祈禱,再不要浪費那有限的幾分鐘來詛咒或說髒話了。

  「難道你沒聽到破裂聲嗎?」她問。

  「聽到了,那是你自己大驚小怪。坐下,安靜一會兒吧。」

  接著又是一次巨震,船身顛簸抖動起來,拖錨加劇了船身的晃動,我們中最有膽量的人也開始恐慌了。

  「穆迪太太,我們就要完了,」瑪格麗特·威廉森說,她是老太太的孫女,長得很漂亮,是我們船上的小美人、她撲倒在我面前,雙手拉著我。「為我祈禱吧!為我祈禱吧!我不會,也不敢為自己祈禱。我一句禱告的話也沒學過。」她的聲音由於痙攣的抽泣而哽咽了,熱淚順著她的臉流下來,落到我的手上。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絕望的痛楚。我剛想說幾句話安慰她,船又一次巨烈地震動了,船身幾乎豎了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好像等著頃刻間沉入河底。死的想法,腳下未知的永恆世界,從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如果還留在這裡,我們就會死的,」女孩哭喊著跳了起來,「大媽,我們到甲板上去吧,到那裡跟別人一起碰碰運氣。——

  「留下來,」我說,「在這裡你會更安全些。英國的水手絕不會留下女人去送死。船上有你們的父親、丈夫、兄弟,他們不會忘了你們。我求你們耐心地留在這裡,等危險過去了再說。」我的勸誡成了耳旁風,她們根本聽不進去。我再也無力駕馭這些任性的傢伙了,她們一陣風似的擁上了甲板。恰在此時,霍利斯·希爾號終無搖晃著離開了,帶走了我們船的一部分外側甲板以及船尾的大部分。當一切平靜之後,我身心倍感疲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高高地懸在了波浪環繞的魁北克城堡上空。

  烏雲在夜間已經散盡,空氣異常清新,巨大的山峰周圍環繞著一團團如羊毛般柔軟潔白的霧,好似披了一層淡青色的霧衣。陽光照射下來,霧團慢慢收縮變薄,成了一幅窗簾,最後又變成一朵朵巨大的煙圈,消散在明淨的空氣中。

  一來到甲板上,老朋友奧斯卡就用它慣常的歡叫來迎接我,並且以它特有的狗類的靈性帶我去查看昨天夜間船受到的損壞。它跑來跑去,一會兒停在甲板上的裂痕前,一會兒又跳過去,發現船上自己的家遭此不幸,便狂吠著以示憤怒。注意看這可憐畜生的活動,會覺得很可笑。奧斯卡已經隨安妮號航行過十一次,曾經兩次救過船長的命。它屬￿蘇格蘭使的一種,樣子很醜,看上去很像一捆粗線團,但我從未見過像它那樣忠於職守的動物。船長很嫉妒奧斯卡對我的友好,在船上奧斯卡只垂顧於我一人,它的主人說這是背叛,四條腿的動物總喜歡這麼幹。抱孩子胳膊累了時,我只需把她放在甲板上我的斗篷上面,囑咐奧斯卡好生看護就行了。這條好狗就會趴到她身邊,由著她以小孩喜歡的方式纏結它的卷毛,拽它的尾巴或是擰它的耳朵,毫不反抗。但如果有人膽敢靠近它看護的孩子,它馬上就會警覺,一邊用爪子護住孩子,一邊吼叫發威,這樣再膽大的人也不敢靠近孩子。奧斯卡不僅是凱蒂最好的玩伴,也是她稱職的保護者。

  這一天,很多旅客離開了安妮號。長時間的海上航行以及船上的狹小空間令他們難以忍受,再也沒耐心等船抵達蒙特利爾了。下了船,技工們馬上在城裡找到了活,姑娘們凡是能夠幹活的也都找到了像女僕這樣的工作。天黑之前,我們的人數大大減少了。乘坐安妮號雙桅船離開利斯港時共有七十二人,現在只剩下了老兵一家,兩個姓鄧肯的格蘭小提琴家、高地人泰姆·格…他妻子、兒子以及我們一家。

  無論他年輕的妻子怎樣懇求,上文提到的泰姆·格蘭特就是不聽;他是個最坐不住的人,非要上岸去看看那裡的名勝。一啊,泰姆!泰姆!你會死於霍亂的,」瑪吉哭著說,「跟我和孩子呆在一起吧,我的心都要碎了。」泰姆裝聾作啞,不顧妻子的苦苦哀求,跳進了小船,果真是個十足的頑固派,我丈夫跟他一道去了。我說來幸運,後者平安地回來了,及時趕上了我們的船。這只船在英美號輪船的牽引下,向蒙特利爾駛去。但是泰姆,那個快活的泰姆卻不見了。在霍亂盛行的時期,平時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也令人懷疑,令人驚恐。他妻子哀痛欲絕,我現在就像又看見了她,跟那時看見的一樣,坐在甲板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身體搖晃不定。傷心地痛哭著。「他死了!他死了!我親愛的,親愛的泰姆!這瘟疫要了他的命,把我們孤兒寡母撇在了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任何安慰都無濟於事,她固執地拒絕聽任何可能的解釋,也不想接受人們的安慰。整個晚上我都聽到她低沉痛苦的抽泣聲,聽到她千萬次地念叨著她失去的丈夫的名字。

  夕陽從瘟疫肆虐的城市上空落了下去,給千姿百態的森林和山峰塗上了一抹紅色。河水像鏡子一樣倒映著絢爛綺麗的天空,河面上蕩起層層金波。空氣也好像被天火點燃了,閃耀著無數發光的亮點兒。這是我最後看到的美景。

  我們的船和另外兩隻船都用拖纜拴在了英美號上,跟著它乘風破浪,飛速前進。東方破曉時,我懷著濃厚的興趣審視著巍峨的亞伯拉罕高地,這兒就是我們不朽的英雄沃爾夫①獲勝的地方,也是他長眠的地方。晚霞融入夜色後,月亮升起來了,透著莊嚴的美,把神秘朦朧的月光灑在這奇異荒蕪的土地上。寬闊的河裡,滔滔河水在多岩的岸間奔流,在峻岩投下的墨汁般的暗影裡滾滾向前。航道中央的波浪泛著炫目的光,在周圍黑暗的襯托下,越發顯得耀眼。巨大的輪船在泛光的航道上勇往直前,不停地把煙囪裡噴出的紅火星擲向清新的空氣中,整個船宛若因在濃煙烈火中發怒的怪獸。

  ①詹姆斯·沃爾夫(1727—1759),英國將軍,1759年遠征魁北克,陷城後傷重而死。

  兩岸濃密的松樹林黑森森地罩著寬廣的河面,如棺木一般陰沉,萬籟俱寂的夜裡只響著河流粗獷的滔聲,此刻我心裡升起一種悲傷的預感——唉!過多地想到了未來。我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身在異鄉為異客,我的心是那麼渴望自己遠離的家。家!這個字已不屬￿我的現在——它註定要永遠留在過去了。為什麼移民不把移居地當做自己的家呢?家的名分永遠屬￿他離開的那塊土地,無論何時他都不會再把它賦予另一塊土地。「我收到了家裡的來信!」「我看見了家裡來的朋友!」「我昨晚做夢在家裡呢!」這些就是人們最經常嘮叨的話題,足見人們心裡只把自己的出生地看做家。

  嘶啞的風笛聲驚醒了沉思中的我,這熟悉的聲音把每一個蘇格蘭人都吸引到了甲板上,其他船甲板上的人隨著音樂手舞足蹈起來。為了不讓風笛手超過自己,我們船上的小提琴手竭盡了全力,一場別開生面的競賽在音樂家之間展開,持續了大半夜。狂歡的吵鬧聲和我此時的心情格格不入。當心情悲傷時,再沒有比歡快的音樂更令人傷感的了。我熱淚盈眶,離開了甲板,沉痛的回憶和徒勞的懊悔攪得我滿心傷感,難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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