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重見光明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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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過後,朋友們把我包圍了起來。我驚詫地看到喬·雷諾德長著一把大鬍子,而湯姆卻生就一副胖胖的身材(在我的想像中,他應該是一個瘦高型的運動員式的人物)。大多數熟人的變化都出乎我的意料,和我的記憶相比已然面目全非。 他們的變化使我感到惶恐,因為我看不清他們具體的面容。我看得見嘴,但看不見嘴唇;看得見雙眼,卻看不清睫毛。當光線十分強烈時,例如今天早上在教堂外面時,他們的面容變得十分誇張,宛如馬戲團的小丑。我儘量把這種現象歸結為朋友們變老了的緣故。也許,我很快會便發現十五年的時間並沒有使他們顯得過於蒼老。 讀完《馬可福音》後,我重新想起了有關視覺失真的問題。《馬可福音》中講述了一個基督在伯賽大使盲人重見光明的故事。當那位伯賽大的盲人受到基督的撫摸後,他看到人們像一棵棵行走的樹。等到第二次儀式完成之後,他才「真正看清了每一個人」。目前我仍處於第一階段,我最初看到面龐顯得巨大無比,它不同于瑟伯畫的漫畫:在橢圓上用一條線代表嘴,用一個圓圈代表眼睛。它們看上去奇形怪狀,有如行走的大樹。我要麼看不到牙齒,要麼看到一些巨齒獠牙,鼻孔在我的眼中大如井口。我想起了彌爾頓有關「眩目的天眼」的詩句。在我重見光明的最初幾天,很多形象都令我感到眩目。不過,這種奇特的現象沒有持續多久,很快,朋友的面容日漸清晰,和我記憶日趨接近。 人的面容使我聯想起很多問題。我們一向認為臉是人類溝通的主要手段之一。「面對面」是語言中的一個基本詞彙。在我曾研究過的那個群居社會裡,它代表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締造穩定的傳統社會的重要因素。但臉對於盲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盲人看不見彼此的面容,他們是否因此而被社會排除在外呢?情況顯然不是如此。盲人不必彼此「照面」(雖然他們經常這樣做,向說話的人轉過頭以表示尊敬或出於習慣)。他們的做法是一種特殊束縛的結果,以頭腦中根據聲音生成的形象或精神感受為基礎)。儘管從最近開始,人的面容對我來說又重新變得寶貴起來,然而我懂得,盲人有他們自己的面對面的方式。這對於我,甚至對整個盲人社會來說都是如此。 雪莉從教堂外面買了一束蘭花,這種花只有在特定的節日才能買到。聖壇使者送給我和雪莉每人一束百合,教堂裡頓時鮮花盛開。除了百合花之外,朋友們還送給我們一盆紅色的鬱金香、凱文和戴比送了一花籃春天的鮮花、菲比從花園裡為我們采來了玫瑰。 3月31日,星期一。下午四點半到六點,我的眼睛有些疼痛並且持續時間很長。我躺在床上戴上眼罩。我發現以往在我眼前浮現的雲霧不再是灰白色的了,它們不停地變換著色彩:紅色、藍色、綠色、黃色,五彩繽紛。仿佛我的大腦正在慢慢體驗新近降臨的種種歡樂。 我閉上眼睛,但我仍然能看到那些動畫形象。他們好似啟思東笑劇1裡的警察,瘋狂地揮舞著手臂。他們長著奇形怪狀的頭和臉,在各種顏色的襯托下歡騰跳躍。他們的形象非常生動,經常在即將入睡或醒來的時候出現。 我想,這種現象一定是由於我的視覺系統在長期感受不到色彩的情況下,突然看到各種顏色從而生成了浮動的影像。例如,瓦爾沃研究過的那位病人HS曾這樣描述他的體驗:「我經常看到一些五顏六色的水晶體和馬賽克,它們以完美的幾何形狀呈現在我的眼前。」然而,這種現象不完全是突然看到顏色結果,有些盲人也曾有過類似的體驗。對於後者,這些形象來自記憶,我的盲人學生兼好友朱迪思看到過這種景象。瑟伯把這些圖形稱之為「神聖顯靈」,一種狂燥的「色彩流動,與布拉克2的某些繪畫極其相似」。胡爾說它們是「一片粉紅色區域,狀如團扇,有時呈桔黃色,在『視野』周圍滾動」。 當然,胡爾既熱衷於想像,又能在彩色的夢境中自得其樂。他把夢作為逃避失明的所在,與忘記過去異曲同工。「每當我醒來之後,」他寫道,「我又成為了盲人」。很明顯,夢中的色彩因人而異。對於我來說,彩色的夢和豔麗的場景只是在我重見光明之後才與我結下了緣份。 至於那些動畫形象,所有研究盲人複明心理學的有關文獻均提到了這一奇景。HS說,他「好像做夢一樣,眼前的一切以前全部看到過。」瓦爾沃把這種現象解釋為「新視覺體驗的幻覺性再現」。其他心理學家認為幻覺分三種不同形式:有火花狀的簡單式幻覺、有方形或圓形的幾何式幻覺,以及結構化的人物式幻覺。手術後的不同階段,我分別體驗了所有這些幻覺。瓦爾沃得出結論說:它們代表了「盲人腦海裡積累的形象,在喪失視覺多年以後重新展現出來。」 早上,姨媽和帕蒂開車到來。她們有意穿上色彩豔麗的衣服,帕蒂穿紅、姨媽著綠。姨媽的精神好極了,手裡雖然拿著拐杖,但基本不用。帕蒂看上去更加成熟,面頰和我的記憶中相比豐滿了許多。再次看到她的笑容和她抬頭的樣子使我感到非常愉快。我陪著他們在房間裡四處觀看,告訴她們最近的各種發現。幾年前,姨媽為我們做了一個小尖枕頭,為我們織了幾條圍巾。當我們搬入這所房子之後,她送來了景泰蘭檯燈。聖誕節時,帕蒂為我們縫製了一個小布袋。午飯後她們離開時,看著帕蒂·諾娜說:「我喜歡你,你很率。我們大家都很高興,是嗎?」 今天令我意想不到新發現:洗碗機中的旋轉泡沫和迅速排出的水流;往杯子裡倒咖啡時不用再將一個手指放在杯口以防溢出;從達爾芒安得(我們的女婿)的像片中發現他長得很老並且留著一把大鬍子;菲比很年輕,姿勢很獨特;《美國新聞》雜誌的封面五彩繽紛(過去是暗黃色的);用掃帚掃地時能夠隨心所欲;可以用羹匙取出葡萄珠;抹黃油時想要多少就抹多少;知道了食品在盤子裡的位置。那種「前方是青豆,左邊是土豆」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十五年來,有多少次由於叉子叉錯了地方誤食了很多黃油,而我只能裝做若無其事而已。 日記中的這些記載使我想起了胡爾有關視覺形象與欲望的論述:饑餓讓人很快想到食物;看到食品很快便會感到饑餓。盲人如果都像胡爾這樣,他們就會對吃飯感到厭倦,對食品喪失興趣。以上有關黃油和葡萄的敘述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我對吃重新發生了興趣,視覺與欲望之間重新建立了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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