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重見光明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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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基利恩醫生終於說道:「海恩先生,白內障摘除完畢。」從她那興高采烈的語調中,我知道一切噩夢都已結束。那種任憑閹割、遭受腦白質切除和安裝玻璃眼球的恐懼傾刻間煙消雲散。我的眼睛蒙上了厚厚的繃帶,然而我不在乎,和失明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恢復室裡躺著許多其他患者,有的已然清醒,有的尚在昏睡。基利恩大夫叮囑我好好休息之後便離開了。瑪麗端來了熱湯和蘋果汁,讓我用吸管喝飲料。血壓計和心電圖的探頭一個一個地從我身上取下。一個小時之後,我坐著輪椅來到雪莉身邊,然後登上汽車。下午四點,我們回到了自己家中。 然而,手術後的當天晚上,我忐忑不安,難以入睡。我和失明的彌爾頓一樣,生怕「希望會被茫茫的黑夜所吞沒」。我平躺著,儘量不向左側翻身。大夫說,翻身不會造成危險,但我寧願如此。父親二十年前做完類似的白內障手術之後用沙袋將頭部固定,這種做法恐怕不無道理。 早上,我感覺好些了。除了避免碰到繃帶之外,我照常洗臉、剔須、吃早飯。八點鐘以前打電話享受半價,親友們紛紛致電慰問。出乎意料的是,我突然接到《美國歷史》雜誌打來的長途電話,請我為一部介紹喬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的電視片撰寫評論。影片根據伊萬·康內爾的《晨星之子》改編,預計四月份播出。我搞不懂他們為什麼要請一位盲人為可視媒體作品發表評論,因此拒絕了他們的請求,而且沒有告訴他們我剛剛動完手術。儘管如此,我仍然感到十分高興。我的眼睛還蒙著繃帶,已經有人請我為電視節目發表評論了,這難道不是一個十分吉利的徵兆嗎?我儘管不會發表評論,但卻有可能親眼看到這部作品! 誰能想到這個早上就是我新生伊始的第一天呢? 上午十點,我坐在了基利恩醫生的診所裡,迫不急待地等待拆除繃帶的一刹那。帕特護士負責這項工作,我十分瞭解她,知道她一向信心十足。她慢慢揭開我眼睛上的繃帶和紗布,當最後一塊紗布拿掉之後,我目不轉睛地向她望去。我看見她了,或者說看見了一個身穿白色衣褲的模糊人影。她從我身旁走開,開始擺弄醫療儀器。她的動作在我的眼中顯得十分誇張,宛如正在表演啞劇的演員。我想起了以前從電視片中看到的人類登上月球時的情景,他們在一望無際的丘陵上行走,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引力。 然而,所有這些幾乎在一瞬之間驟然結束,我把頭轉向了一個我一直渴望再次看到的人:雪莉閃光的銀髮呈現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了她那可愛的面龐和充滿笑意的雙眼。對我來說,她似乎沒有太多的改變。因為,在失明的這些年裡,我一直牢記她的形象,利用各種感官在腦海裡塑造她的容貌。如今,她的頭髮白了,但在我的腦海裡她始終是一位金髮女郎。十五年過去了,她的臉上仍然洋溢著那種熟悉的溫情。她的衣服十分鮮豔,也許她今天特意為我穿上了這件漂亮的花格裙?我撫摸著她的衣服,辨認著上面的各種色彩:黃色、藍色和綠色。 基利恩醫生檢查了我的眼睛,情況十分樂觀。她說,視網膜雖然長期掩蓋在白內障之下,但基本上完好無損,沒有發現葡萄膜炎。目前的眼壓為10。 我環顧四周,有如置身於新奇的人間仙境。檢查室裡十分明亮,深黃色的桌面、透明的玻璃瓶、玻璃瓶上的各種標簽以及銀光閃閃的眼科儀器一一呈現在我的面前。我感到目不暇接,所有美妙的詞匯都已成為現實。 回家的路上,我感覺似乎駛入了迪斯尼樂園或全景電影院。五顏六色的汽車朝各個方向飛奔,它們從我們的車子旁邊掠過,近得嚇人。公路上的各種交通標誌線看上去宛如一幅蒙德裡安1的油畫。它們分黃線、白線;有單線、雙線;它們在十字路口處彼此交叉,在左轉彎處突然停止或驟然轉向。有時,車道變窄,直線變成箭頭,路面出現了多處分支。十五年以前,公路上的標誌十分簡單,如今,它們複雜得像老嫗臉上的皺紋。 我們從維多利亞棕櫚大道拐入紅樹大街,然後駛入自家的車道,開進車庫。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們的房子,它屬我們還不到八年。車庫裡的景象首先使我震驚,裡面有擺滿舊雜誌的書架,有堆放雜物的箱子。有的箱子蓋著蓋,貼著標簽,有的塞滿了亂七八糟的廢舊物品。長條凳上放著各種清洗劑、工具和電線。我和雪莉不愧是搬家能手,我們的車庫也確實稱得上是一個巨大的貨艙。然而,這一切在我的眼前卻顯得五彩繽紛,看上去那麼絢麗,那麼令人激動。 在隨後的幾個月裡,我一直在琢磨視力與美的問題。一個孩子能夠看見周圍的世界,但他知道如何領略美嗎?如今,我返老還童,一切在我的眼前都變得如此美妙,完美無缺。即使是那個堆滿了破爛兒的車庫也顯得鮮豔奪目,錯落有致。做出某些重要判斷時需要視力,但也需要經驗和時間。那天,我成為了兒童時代的主宰者,對任何事情都感到滿意。 我走進了的臥室,臥室裡面鋪著深紅色的地毯。我推開拉門,綠色的庭院映入眼簾,那裡芳草茵茵,鮮花盛開,藍色的和黃色的小鳥到處飛舞。我十分激動,眼睛裡一下子充滿了淚水。我哭了,雪莉也陪我一起落淚。我們本應到家之後滴一些眼藥水,沖洗一下眼睛,但現在沒有必要了,因為淚水已經把一切沖洗得乾乾淨淨。 電話鈴響了起來並且幾乎響了整整兩天。我弟弟迪克在電話中得知道這一消息後,一時語塞,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說,他要定定神兒再給我打電話。 我沒能吃下午飯,感到有些頭暈噁心。午睡之後,我感覺好些了。 我的心裡充滿了對基利恩醫生的感激。我想,她能使我重見光明也一定十分高興。這種情況也許對她來說已經屢見不鮮,但我敢保證決不會天天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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