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重見光明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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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力所剩無幾時,他和其他14位新近失明的成年患者在馬薩諸塞州牛頓市的一家康復中心接受了為期四個月的訓練。他們的一位培訓教師以前曾是雕塑家,最早學過艾爾·格列柯4的繪畫,脾氣粗暴而富有才氣。他要求他的學生對看不見的事物進行形象思維。學生們像梅塔騎自行車一樣,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物體或環境之上,調動所有感官,利用「聲音的影子」辨別事物。「要記住顏色,」他說,「要積極地、有意識地回憶顏色。要做精神健美操,使腦海裡重現湛藍的天空、鮮豔的檸檬、橙子和柑桔。否則它們將永遠從你的記憶裡消失。」梅科伊運用了這種方法,使一切免於褪色;比爾·耶茨在新英格蘭的農場上利用這種手段和消失的色彩抗爭;我也採用了這種方法並且取得了成功。 波托克的故事有很多精彩之處,而我感覺印象最深的卻是涉及盲人與性的有關部分。他講述了一個令人痛苦夜晚。他的女同學卡蒂年輕而有魅力。有一次她深夜大醉而歸,情欲勃發。波托克聽見她一邊用導盲杆拼命抽打他的床鋪,一邊大叫他的名字。 我的第一感覺像是在森林裡突然遇到了一隻餓熊,驚慌失措,害怕得要死……我不是害怕和女人在一起,不是因為卡蒂缺乏魅力。實際上,她溫柔、豐滿、十分可人。但我感到窒息、害怕,因為她是盲人。面對這可怕是事實,我想大聲尖叫。我想懲罰自己,想挖出自己的眼珠。 很多年來,我在讀書的過程中似乎經常碰到這個問題。例如瓦格納就曾這樣描寫過一個唐璜式的人物: 他承認,他一直想和我發生一次「真正的關係」(什麼意思,姑且不說),但他不擅辭令,不知如何開口。「你……為什麼……為什麼看不見呢……不管怎樣……你……怎麼會吻一個盲人女孩呢?」他語無倫次地說。 「那你就見機行事好啦,我的洛金伐爾1,」這就是瓦格納當時所能想到一切。 希拉·霍肯是另一位盲人女士,她將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我是盲人,因此他不可能愛我,」她說。 拉塞爾的態度較為實際,他懂得他在社交方面所受到的局限,例如他無法對女子的容貌做出評價。「假如自己都認為自慚形穢,那麼在女人的眼中還能如何呢?」 這就是他們每個人在性方面的不同遭遇:受到拒絕、憂愁煩惱、困惑不解和自慚形穢。然而,我在性方面感覺如何呢?我是怎樣處理遭受拒絕和性無能的問題的呢?首先我必須指出的是,在失明與性的問題上我比他們幸運得多。我第一次的性經驗是在有視力時獲得的。與呂塞朗的情況不同,他童年時的性意識只能靠摸索去一點點積累。我在青春發育期和結婚時尚未失明,因此失明之後,性生活對我來說已是輕車熟路,需保持現狀,在感情上沒有因為陌生而感到害怕。此刻我想說的是,雪莉從未像「陽光先生」的第一任妻子那樣未厭惡過盲人,或者像波托克那樣採取採用懲罰手段。這一點我以後還要說,因為它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表達完的。 在此,我又一次重申我在性生活方面是個幸運兒,但僅此而已。我能比較坦然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與我的職業和年齡有關。同失明的畫家與癱瘓的運動員相比,失明給盲人大學教授帶來的不便遠沒有他們那樣嚴重。大學教師的工作把失明的痛苦降低到最低限度。儘管我看不見,但校園對我來說不是監獄,而是天堂。同事和學生們對我十分體諒。和在副校長埃得·布魯格領導下的殘疾學生委員會裡任職一樣,我在州裡的一些其他組織中也擔任了若干職務。社會與校園不同,必須進行調整,有時並不容易做到(例如在伯克利的會議上, 我必須清楚地瞭解具體的與會者)。儘管如此,我一直從事著寫作和講學的工作。我想,失明並沒有嚴重削弱我在歷史研究方面所具有的洞察力。 失明後,我至少在一個方面十分習慣。我酷愛整潔,與《自由蝴蝶》中的唐十分相像。童年我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在十二歲上有了屬自己的房間。我把房間裡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喜歡分析句子的語法結構,喜歡歸納段落大意。至今,我仍然在制訂各種工作計劃,以便隨時檢查。我用完圓珠筆後絕不會忘記套上筆帽兒。 有人或許認為,這一點對於任何兒童和成人來說都極難做到。《真正信徒》一書的作者埃裡克·霍弗就曾說過這樣的話,他是一位在沿海地區長大的哲學家。對此,我一直思考他的思想形成與其十年失明經歷(他曾在五至十五歲之間失明)之間的關係。一位少年,他在書中寫道,「既失去了認識世界的能力,又沒有成年人特有的成熟,他渴望興奮和歡樂,以此擺脫苦悶。」霍弗在青春發育期時恢復了視力。 因此,霍弗能夠應付混亂,混亂創造了生活;他和亨利·亞當一樣逃避秩序,秩序只能使人墨守成規。亞當在書中表達這種觀點時,他既不年輕,也沒有失明,而是一位脾氣暴躁的新英格蘭老人。他對秩序應該有所瞭解,在不知不覺中說出了盲人的想法。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對自己有條不紊的生活表示懷疑,感覺出其中的不平靜。我在環境上的優勢隱藏了其中的不利一面,掩蓋了逐漸滋生的不安。秩序形成習慣,習慣束縛創造。人一旦習慣了失明,對之應付自如,他便再也不會成為自由和具有創造性的人。這就是問題的癥結和令人憂慮的原因。 但願我能像一位失明少年那樣體驗一下霍弗渴望「興奮和歡樂」的感覺。我認識一位名叫朱迪思·薩拉戈薩的女子,她二十多歲,十歲左右失明。她說她最渴望的是自由,想上汽車就上,想游泳就去海邊,隨心所欲。然而,盲人的生活秩序使這一切化為烏有。 由此看來,年紀大或喜歡按步就班的人更容易適應盲人墨守成規的習慣。我本人沒有多久便認識到,東西一旦放錯了地方便找不到,所以把一切都擺放在固定的位置。我認為這種做法和我的豐富想像一樣,使我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與明眼人競爭。正如胡爾所說:「熟悉的環境、規律的事物、同樣的物體、同樣的人、舉手投足中規中矩,這些都使盲人變得和孩子一般,對喏大的世界不知所措。」 因此,不甘寂寞的盲人總是感覺存在危險,時常擔心「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會變成恐懼」。而我幾乎感覺不到這種威脅,我非常喜歡循規蹈矩,多采的世界喚不起我任何欲望,即使是性欲。如果循規蹈矩能夠征服失明,我就會按步就班地將其實現。這種做法本身就是勝利。當然,如有可能,我還是傾向于光明。正如迪倫托馬斯所說:「黑暗是漫長的」。黑暗與悲傷確實存在,我永遠也不會否認。我不是禁欲主義者,不是基督教科學派1的信徒。然而,失明是生活中的一種客觀存在,不論其是否具有創造性,我必須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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