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重見光明 | 上頁 下頁
一〇


  春天,系裡為了應付研究生髮出的挑戰,偶爾在週五或週六舉行一次壘球比賽。我通常參加他們的野餐活動,並且樂於充當系裡委任我的公證人的角色。這時,學生們總要對我在歷史系的地位問題假裝進行一番抗議,僅此而已。

  然而,我父親葬禮那天發生的事卻完全不同。葬禮在一個小教堂裡舉行,只邀請了一些朋友參加。我們家的人從側門入場然後在棺材和牧師前面落坐。有人把我的手放在椅子的靠背上,而我卻認為它的方向不對,想背朝著棺材坐下。我的弟弟迪克十分魁梧,體重足有250磅。他站起身,二話不說把我抱起來,轉了個圈兒後又放在椅子上面。這時,人群中忍不住爆發出笑聲。後來,在牧師短暫的佈道過程中還有人不時地發笑。對此,人們可能認為我們家太缺乏教養了。

  我們隔壁的鄰居伊麗是一位朝氣蓬勃的寡婦,她直言不諱地說她在物色男人。有一次鄰里間舉行聚會,我去衛生間方便,我堅信不會把她豪華的設施弄髒,因為很久以來我已經習慣於坐著而不是站著小便了。然而,我把一大摞紙巾碰翻到洗手池裡。對此我毫無察覺,直到水湧了上來,我摸到一大團軟綿綿、濕漉漉的東西時才感到不妙。我叫人幫忙時,大夥兒哄堂大笑。伊利打趣兒地說我是故意的,原來每一張濕淋淋的紙巾上都印著一個裸體女人。

  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重新開始了早在孩提時代就放棄了的鋼琴課。雪莉和我一起學習。貝蒂祖爾克兩週一次地來我家教我們二人彈琴,她是一位很有天賦的女子。對於雪莉,她採用的是傳統式教學方法,從車爾尼到莫紮特,按步就班地練習。對於我,她採用的是徹底的實用主義方法。我喜歡快活潑的作品,如斯科特喬普林的鋼琴曲。她煞費苦心地把雙手彈奏的音符分別錄到錄音帶裡,並且加上解說哪裡是五度音程、哪裡是屬音和絃、哪裡是三連音等等。我們總是以升F調彈奏,因為它的第一個音符是鋼琴鍵盤上的一個良好起點。我一個片斷一個片斷地學,然後把整個樂曲合併到一起,這種方法十分奏效。當我為鄰居們演奏時,那種自我感覺真是棒極了。

  令別人感到驚訝能給自己帶來莫名其妙的歡樂。通過聲音判斷對方的身份永遠使人驚詫不已。然而,只有盲人才能真正懂得聲音多麼具有表現力,它在表達激動、緊張和恐懼情緒方面和面部表情是何等地接近。視力健全的人對盲人善於利用這些細微感覺的能力總是十分愕然。

  尤其是孩子們對盲人的行為經常感到困惑。我很慶倖過馬路時總有一群孩子為我帶路,他們經常自由自在地出入我家。查德喜歡帶我四處遊逛,至少我認為他喜歡如此。當變形金剛一類的玩具在孩子們的世界裡風靡之後,他們經常把它們的活動關節扭得奇形怪狀,然後讓我通過撫摸說出他們創造的形象。變形金剛能夠鍛煉人們的想像力,所有造型都能改變,既可規規整整,也可毫不對稱,確實很有趣兒。

  視力健全的人無法充分體會觸摸的快樂。徹底失明數年之後,赫爾終於懂得了這個道理:「我逐漸發明出一種用雙手『端詳』的藝術,我喜歡反復拿起一個美麗的物體,或者捧在手裡仔細把玩,用心揣摩它的每一個細節。」在博物館裡,人們允許盲人用手觸摸雕塑。亨廷頓圖書館的斯科特畫廊首次對外開放時,一位對其他觀眾十分嚴厲的保衛人員破例請我用手撫摸雅各布愛潑斯坦創作的艾伯特愛因斯坦半身塑像。我的手指像眼睛一樣仔細地欣賞那座青銅雕塑,它們慢慢探索著上面的每一個陰影,充分體會著作品所要表達的力量、挑戰、獨立精神和聰明睿智。透過坑坑窪窪的金屬表面、通過撫摸大刀闊釜塑造出的頭髮和縷縷皺紋,我感覺到了作品人物的偉大智慧。

  我腳上的灰襪子既沒使我變得多愁善感,也沒使我感到羅曼蒂克,而是儘量讓我取得最好的結果。我可以十分沉著地穿過熟悉的走廊,只有一次偶然碰到了牆壁擦傷了皮膚。如果聲音能夠成為媒介,我會儘量利用聲音。雪莉根據鳥的羽毛判斷它們的種類,而我則要學會聽懂它們的歌聲,我們是一對十足的愛鳥夫婦。我購買了一套根據「彼得森指南」錄製的奧杜邦協會3的鳥鳴錄音磁帶。我一遍又一遍地聆聽山雀和鷦鷯求偶和交友的鳴叫,一次又一次地模仿它們的叫聲。我想辨別其中的區別,但始終沒有成功。我能欣賞西班牙語和德語的對話磁帶,但鳥語錄音卻永遠和我無緣。

  我想,這種努力也許是一種病態表現,是我對失明的反應。既然事情要向這個方向發展,那也只好聽之任之了。我的職業不僅薪水優厚,而且成為了一個避難所。我對辦公室的環境熟悉之極,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動它一草一木,我在那裡沒有失明的感覺。那裡是我實現工作願望和獲得報答的所在,它能滿足身患殘疾的精神病學家阿諾德貝瑟想認真生活的強烈需求。我甚至幻想學生把我的話奉為金科玉律,相信確實有人需要閱讀我的大作。學校對我的教學表示滿意,晉升也不失時機。我所寫的書評受到人們的稱讚。然而,我是否已經停止懷念往日的光明了呢?至少我已經不再多想了。我已經做好充分準備,雪莉和我一樣,準備和失明陪伴終生。

  穆勒醫生離開了診所,接替她的溫特斯大夫一年之後也步其後塵。1979年,我的病歷移交到一名我後來為之傾倒的醫生手裡,不過當時沒有任何預感。我的新任眼科醫生,珍妮基利恩,是一位已婚的愛爾蘭女士,她歡快而年輕,有三個小孩。有一天,我終於從她辦公桌上的相片裡看到了他們,但那已經是後來發生的事了。她的聲音充滿歡樂,勝過靈丹妙藥,那是純潔的微笑,令人信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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