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重見光明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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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兒艾利森十幾歲時十分煩燥,常常為獲得一副芭蕾舞演員式的身材心煩意亂和拒絕吃飯。為此,我們爭論、勸說乃至聲淚俱下,真是傷透了腦筋。 這裡不是講述我女兒故事的地方,我只想說明那些年裡我們確實遇到了很多麻煩。她的問題有多少與我的失明有關不得而知。然而,我在倫敦完成古根海姆使命的半年卻使我們彼此受盡折磨。那是我視力衰退的最後階段,走路搖搖晃晃,不但要緊張地用望遠鏡觀察汽車站牌,而且要不斷向陌生人問路,痛苦程度可想而知。由於我在倫敦的樂大於苦,所以並不如何在意。艾利森則不然,她討厭這種情況,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拒絕離開我們臨時棲身的公寓。她的頑固使我大為惱火,我們爭吵,鬧得不亦樂乎。弗吉尼亞伍爾芙1筆下的叫喊和我們的相比也只能自愧弗如。然而,我們究竟為什麼吵鬧不休呢? 有時,我的失明是其中原因之一,她說。回家以後,她留下了一個自殺的紙條(後來自殺未遂),上面要求在她死後把雙眼移植給我。還有一次,我們動起手來。我抓住她,她一邊反抗一邊叫喊說,她看不到我的眼睛,無法隔著那層象徵死亡的白內障看清我。這些話讓我十分難過,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說雙眼是感情交流的工具,眼睛可以表達愛與恨、信任與懷疑、贊同與譴責。沒有它們,孩子如何同父母溝通呢? 艾利森對父親失明發表的意見僅僅道出了盲人不利因素的一個方面。對於盲人來說,最大的不幸莫過於看不到親人可愛的面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親人的相互微笑。眼睛既可接收又可表達,是唯一可以同時完成兩項工作的器官,耳朵、皮膚或舌頭對此都無法勝任。眼睛如此重要,是面部五官之首。試想,我們見到一個陌生人時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多少信息;想一想我們如何通過五官表達彼此的敬重與輕蔑。沒有了雙眼,我們的基本存在便會受到威脅,好比一個人顧影自憐但看不到自己的尊容。 在我的腦海裡保留著我所熟悉的所有面龐,然而他們的實際形象正在日益改變,年輕人尤其如此。我知道,艾利森的變化很大,我頭腦中的印象是她15歲時的情形,如今她已是一個有兩個孩子的年輕婦人了。我抱過她的兩個孩子,但從沒看見過。他們停留在不屬我的視覺世界裡,他們的面容對我來說永遠是一團迷霧,把他們抱在懷中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我時常擔心我的手指會不小心碰到他們的眼睛,或走路時把他們的胳臂拉扯得太大了。我對他們而言不過是血緣上的外公而已。 此外,盲人在心理上還有一種不十分明顯或公開的罪惡感。作為一個失明的年輕女人,克拉克在她的公寓遭到詛咒和房客們紛紛離開時,感到了這種情緒的存在。 我們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不敢面對他人,好像正在從事一場重大犯罪活動。我想,這種罪惡感是由於我們已在訓練自己破我們的記憶,把它們驅趕到生活以外。我們能在夢中和它們相見,但卻懼怕做夢。 然而,雪莉的面龐似乎永遠在我面前,另我百看不厭。我們的生活密切地交織在一起。我對她十分自信,她的面容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裡並且堅定不移。我知道,我們都在變老。彼此能夠看到對方變老的過程是一件好事。對於相愛至深的人來說,看和被看、想看和想被對方看是非常重要的相互關係。如果到了無法以你愛人的角度看你自己的地步,無可奈何的遺憾感覺便會油然而生。 結束駕駛生涯是一件困難的事。對於住在加利福尼亞南郊的人來說,放棄開車有如放棄了自由。從不再駕車的那一天起,我的日程安排便取決於他人了。我的感覺好似墨菲描寫他下肢截癱、成為一個被動者時的心境那樣,「等待世界在它認為合適的時候向我走來。」我停止開車的時間在瑟伯之前。他這樣描寫他離開方向盤時的最後時刻: 夜間開車的危險是塵土撲面而來,成群的蟲子飛到擋風玻璃上,它們時而像身穿舊軍裝的艦隊司令,時而像賣蘋果的瘸腿老婦,時而又像無數翹起的駁船船頭。我沖出它們的阻攔,越過壕溝、穿過田野、沖上草坪。那些詡詡如生的艦隊司令和瘸腿老婦也許真有其人,他們在休息之前到路旁呼吸新鮮空氣,而我卻威脅著他們的生命。 唉,我是如何欣賞瑟伯那種出類拔萃的感覺啊:「我開夜車時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奇怪欲望,現在雖然克服,但仍止不住抽泣。」不久,他告別了可以隨意支配的方向盤,從此引退。 然而,我不應該哭泣。生活對我來說不像瑟伯開車時那樣陰暗。誠然,我常常和他一樣「像一個戴眼罩的人在黑色的地毯上尋找黑襪子」,但從不記得有過他那樣的絕望:「我只賣一毛三分錢。」我從來不借酒澆愁,從來沒像約翰爾1那樣陷入痛苦孤獨的深淵,直到「觸摸到溝底的岩石」。相反,我的簽名永遠向上,生氣勃勃。有人告訴我,突然到來的災難(我和瑟伯的災難是慢慢降臨的)更容易使人喪失勇氣、使人悲傷。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慢慢從消極中尋找積極因素是減輕痛苦的唯一手段。 事實上,在我走向失明的漫長過程中的確有過很多輕鬆愉快的時刻。我記得辦公室發生停電時的情景,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我們辦公的樓房主要用於藏書,幾乎沒有任何窗戶。沒有電燈,室內和走廊一片漆黑。每逢遇到這種緊急情況,其他人立刻驚慌失措,而我則沒有任何不同。「鮑勃2在哪兒?我們請他幫忙!」大廳裡傳來人們的呼喚。我拿起手杖,用它敲擊著地面,領著眾人手拉手地穿過大廳、走下樓梯,來到外面的光明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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