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重見光明 | 上頁 下頁


  我們和這些群居者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身旁放著錄音機,聽他們講述他們的憧憬和規劃,聆聽他們回憶他們的成功與失敗。我在錄入他們談話的同時,還錄進了嬰兒的啼哭、貓和山羊的叫聲和震耳欲聾的音樂。我們聽ohms,吃豆腐,和一大群赤裸的年輕人在用柴禾加熱的土制浴缸裡洗澡。有一天特別炎熱,我們一邊在土路上散步,一邊和這些男男女女交談,他們十分自然地脫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而我卻對於他們的舉動茫然不知,無動於衷。還有一次,他們遞給我一截大麻,我隨手扔掉。這樣做不是因為厭惡,而是我把它當成胡蘿蔔根了。和在倫敦一樣,雪莉一直在我身邊隨時向我做出簡要的說明。

  回想起我所漏掉的一切,我不得不承認,即使研究這樣一個課題,即使素材搜集起來十分容易,但對一位失明的歷史學家來說仍存在一定障礙。儘管如此,我還是將研究結果補充到《加利福尼亞的烏托邦式社會》的修訂版中,當然,有關裸體和大麻一類的細節自然要受到局限。

  也許,我可以舉出一個最明顯的失明改變研究課題的例子。那是在80年代初,理查德埃圖萊恩請我協助他完成「西部人物志」中的一部。那是一套為普通讀者寫的短篇系列叢書,頗受人們的喜愛。我思想中比較激進的一面起源於大蕭條給我留下的烙印。我經常琢磨社會主義的問題,和群居現象相比,它為什麼在美國西部形不成氣候呢?為了搞清其中的原委,大人物比爾海伍德是理所當然的目標。海伍德是世界產業工人組織的會員,科羅拉多和愛達荷礦工激進運動的組織者,並且只有一隻眼睛。埃圖萊恩的邀請給了我為這位無政府主義者樹碑立傳的機會。說不定我能通過這本書為保守的西部歷史增添一些激進主義的色彩呢。

  為了這一課題我奮力鑽研了大約一年的光景,我和我的朗讀者查閱了各種傳記和輔助材料。在亨廷頓和班克勞夫特圖書館,雪莉為我朗讀了一些更加晦色難懂的資料。我逐漸意識到海伍德對於盲人作家來說不是一個合適的主題。他不斷地被人拖到法庭,在無數城市留下了連篇累牘的訴訟檔案。聯邦政府將海伍德列入危險分子的名單,華盛頓記錄他的行蹤,在若干年裡,有關他的行蹤甚至具體到每一分鐘的地步。我必須仔細閱讀無數檔案,粗略瀏覽根本無濟於事,僅看標題和個別字句得不出任何印象。這真是一件令我望而生畏的工作。並且,它意味著需要完全依靠雪莉,因為在不同地方尋找朗讀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放棄了海伍德,轉向手稿容易合併、材料易於掌握的人物。取代這個西部激進分子的是一位西部哲學家,他叫喬賽亞羅伊斯。用我朋友特德辛克萊的話說,放棄海伍德並不是一件壞事。從理智上看,羅伊斯是一位社會哲學家,除了與我的激進情緒有點兒抵觸之外,和我所從事的群居現象研究倒非常吻合。從盲人的角度出發,他是一個理想的主題:他去世後,他的家人把他堆積如山的手稿全部付之一炬。

  這樣,我先後兩次被迫改變了研究方向。這種改變是否說明我在歷史觀方面發生了變化呢?從表面上看,我一如既往地用心篩選史料,評價各類文獻,為證實某一事件或事實至少提供兩項確鑿的證據,然後根據事實得出結論。然而,和任何現代歷史學家一樣,我在內心深處玩世不恭地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幻覺,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切都沒有改變。

  失明迫使我改變選擇的主題,它是否也在某種程度上剝奪了我對客觀事物的理解呢?歷史學家應該能在他的史料中來去自如,但我只能選擇那些適合我的主題,並且無法控制。在我和真理之間出現了另外一種過濾裝置。而麻煩在於,它成為了真理的一部分。篩選器不再具有分離作用,反而增加了創造功能。歷史蛻變成克利福德格爾茨式的文化:「涵義結構取決於人們自身的經驗。」我正在創造另外一種文化,一種盲人文化,它取決於我的經驗,取決於我所寫出的歷史作品。

  失明似乎把我造就成一名相對主義者。我有自己看待問題的方法,我的現實世界有別于視力健全的人。我的作品使讀者感到,世界不僅美麗而且完美無缺。我有成為貝克萊1式理想主義者的危險。視力健全的人蠻橫地認為視覺至上,但他們無法懂得我們通過感官感覺到的「真實」世界,我當時對此類說法頗為贊同。後來我又瞭解到,號稱第一個懂得盲人心理學的迪德羅2把這種觀點運用到道德領域,他驚呼:「我們的道德觀與盲人的道德觀是何等的不同啊!」

  此外,對我而言,歷史文獻在沒人朗讀時,我只能以盲文的形式閱讀,而盲文是如何處理其中的比喻和提喻等修辭手段的呢?不應忘記,我失明的年代正是評論界出現解析主義理論的時刻。根據解析主義者的觀點,讀者與作品的關係是需要探索的中心問題,它獨立于作者的意圖或歷史背景。我努力使自己想像,我面對著支持自己盲人文化的另外一種語言。它會取得某種效果嗎?它像語言學家分析德語對歌德作品產生的影響那樣重要嗎?我講的詞匯是視力健全者的語言(對盲者不算重要障礙),但這些詞匯的視覺形象卻消失了。盲文在發明上不同於印刷的文字,它是壓縮的音節,是組合的詞匯。這些一連串兒的圓點千篇一律,連字型的區別都沒有。詞匯的基本單元不是字母,而是盲文符號。字母是開放的,利於表達,而盲文符號卻是封閉的,

  令人禁錮。如果雅克德裡達能就明信片做出一套學問,那麼他在盲文面前會有取得什麼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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