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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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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可能已經猜到,萊德維爾並沒有使這些懶惰的白血球發生改變。在很多寒冷異常的時刻,我期待和想像它們在完成自己的工作,當冰雪偶爾融化的時候(在萊德維爾的冬天太難得了)我又深信不疑地認為我眼中的寒冰也隨之消融。例如,1月30日,我在日記中寫道: 我確實感到右眼視力已經有了顯著改善。儘管物體的輪廓仍很模糊,但已能比較輕鬆地區別它們了。 然而到了三月,眼睛紅腫發炎像進了沙子一樣疼痛。種種跡象表明,葡萄膜炎惡化了,我不得不跳上長途汽車沿著號稱北美大陸分水嶺的落基山脈前往丹佛。醫生的診斷讓我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當我翻看過去的日記時恍然發現,自然界的冰雪和我眼中的寒冰並沒有消失,我不但過分樂觀,而且還不自覺地產生了放棄視覺和依靠聽覺的趨勢。例如,在加利福尼亞寫的日記裡我曾這樣描寫冬天:「風把新雪從積雪上吹開,發出沙沙的聲音」、「新雪踏上去柔軟而寧靜」、「積雪在吱吱作響」。我在慢慢地步入北極蒼茫的暮色。我的基本感覺正在發生轉變。 在從丹佛返回的汽車上,我的反應冷淡,我身體中的一部分早已知道它會降臨。失明雖然在20年之後發生,但我可能早就向它投降了。然而,希冀的藤蔓是共生的,像菟絲密密麻麻的枝條,可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呢?我不知道我的家人什麼時候才明白我會失明的。 我父親意識到了嗎?我奇怪地想。他是一個極其樂觀的人,骨子裡是一個迷信的賭徒,賭博是否認現實的一種手段。他把一切寄託於《聖經》,曾經通讀過全書,每天晚上他都一字一句地刻苦閱讀,直到睡著後書從手中落地為止。他看不懂,也沒有樂趣,但他堅信《聖經》是保護他的護身符。他手心癢癢時便往上面吐唾沫,然後在褲子上擦掉,因為那是來錢的象徵。咖啡冒泡時,如果能在它們破滅前將其喝到嘴裡,便會發財,一個泡一塊錢。他開車時會繞行好幾英里,目的是為了躲避一隻黑貓。對他來說,這些絕不是無稽之談。在內心深處,他一定認為我的失明肯定會被他眾多的好運所征服。有時週末他會突然失蹤,那是他去了墨西哥北部的提華納。 我的母親比較理智,但多愁善感,哪怕談起受傷的動物都會潸然落淚。她很難接受我要失明的事實,恐怕到她去世時都是如此。1963年,她死於癌症,當時我的視力已經下降到極其可怕的程度。 我的弟弟妹妹是一對雙胞胎,比我小八歲。他們十來歲時我離家去了萊德維爾。迪克生性自由,積極向上,但多少繼承了母親的一些性格。記得還是孩子的時候,他面對一隻行將死去的小蟲子而失聲痛哭。帕蒂不太喜歡上學而願意同男孩子玩耍,並且很討人喜歡。在我看來,帕蒂和迪克相處得非常好。突然,他們唯一的兄長生了病,失去了雄偉的體魄,讓父母不斷操心,他們必須多費口舌地向朋友闡述哥哥的病情。這主要是關節炎造成畸形的緣故。我時常認為,我的失明對他們來說過於遙遠和難於想像。現在我知道,至少對妹妹來說,我的視力好轉是她多年來面對所有星星和生日蠟燭時許下的心願。 我母親的姐姐凱瑟琳姨媽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都叫她阿姨。她對孩子特別親近,尤其在照看弟弟妹妹方面。當關節炎使我臥床不起時,她奮力幫我驅趕病魔。她用藥水為我擦洗膝蓋和雙肘。她將葡萄煮上好幾個小時,然後榨出汁液來喂我。蜜蜂蜇嘴療法由她安排;她把油放在大鍋裡燒熱為我浸泡關節。眼睛出現併發症後,她堅持為我熱敷。她為我竭盡全力,我深信她自始至終認為我的眼疾可以治癒。 無論何時,我對厄運的來臨總是默然接受的。因為,一個人如果認定自己是和平主義者,那他還能戰鬥多久?一系列的痛苦治療已經證明毫無效果。「聖雄」甘地、亨利梭羅或托馬斯默頓在什麼情況下會坦然接受一切?難道我的日程上還有什麼其他安排,是寫一首詩描寫鮮血染紅了月亮、是起草和平條約、還是籌建民族團體呢? 也許,採取不抵抗的態度是錯誤的。我為什麼要崇拜脾氣暴躁的盲人作家埃莉諾克拉克?她在憤怒(「去吧,去毒蛇那裡吧,我討厭你」)和痛苦(「我暗暗地叫喊不,不!並且堵上耳朵,或者說充耳不聞」)之間徘徊。她說,給我「良好、健康的體魄去悲哀和絕望吧。」 我連訴說這種悲哀和絕望的勇氣都沒有,它使我更像一個毫無英雄氣概、一個必須穿綠襪子的普通人。這正是我在萊德維爾的感受,一個虛度年華、無所事事,和穿制服的男人一起乘火車旅遊的人。 關節的疼痛開始折磨我,白血球的數目沒有任何增加。似乎到了應該立刻離開的萊德維爾幹一些其他事情的時候了。儘管視力在不知不覺地下降,但還夠用。我慢慢地擺脫掉丹佛咒語的籠罩,把路易和他的同事連同鮑威爾太太一起拋到九霄雲外。趁還能看得見走得動的時候,我回到學校,學習完歷史專業,並被推選進ΦΒΚ聯誼會1。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和雪莉結成伉儷,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從未讓我穿綠襪子,她以我本來的面目接受了我。我們結婚時,右眼裸眼視力為20/100,左眼更弱,只有20/200。我的校正視力是20/50和20/100,但已足夠讓我看清捲曲在雪莉脖頸周圍的又長又直的金髮,它們掩蓋了雪莉的堅強性格。她讓我保證不再說那些為她好一類的話。她那雙熱情的藍眼睛告訴我,她完全清楚嫁給一個有我這樣的膝蓋和眼睛的男人的風險,但決不後悔。我想,她從我的眼中也看出了同樣的執著。 我們一起冒著各種風險,激烈程度超過了在史福威雜貨店裡工作的任何行為。第一個大的冒險行動是:先大學畢業,後進發耶魯。紐黑文冬天的嚴酷程度和萊德維爾相比毫不遜色。要在歷史系畢業對任何健康的視網膜都是一種挑戰,而對一個將要學習盲文的人來說無異於一種瘋狂的舉動。但雪莉對此堅定不移。她到溫切斯特武器製造工廠做了第一個女招待。(後來她偶然看到了當時面試的表格,表格的上方用鉛筆標著「金髮女郎+」的評語。)我們在一個波蘭猶太寡婦的樓上租了間房。房東喜歡吃胡蘿蔔燉雞,經常把大碗的雞湯端給我們。我們能夠堅持到最後,也許和她的饋贈使我們免遭饑餒不無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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