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赤道悲鳥 | 上頁 下頁
二六


  「在一個外地女人的行李中,喜歡跟我們一起喝酒的那個女人。」

  「你曾跟我說是諾……」

  「是那個外地女人說的……現在怎麼辦?」

  勒貝爾沒有作聲。他看著別墅。所有的士兵都在等他的決定。他問中尉要小雕像,中尉粗暴地拒絕了。勒貝爾從他手裡一把奪過,摔到地上。小雕像碎了。

  「作決定的將是它。」勒貝爾說。

  士兵們絞著芝麻杆,在做人把。那些芝麻杆是齊婭曬乾,用來磨成粉做調料的。火把點燃了。

  在這洗劫過程中,那只大冠鵑沒有露面。它叫著。當中尉一聲令下,士兵們把火把扔進窗時,它只沙啞地叫了一聲,然後便沉默了。士兵們等待著。它觀察著。勒貝爾低著頭,用鞋尖鑽地,好像怕朱莉出現,目睹家的毀滅。

  火把滅了,火卻沒有著起來。甚至連客廳裡被炭火穿過的帷幕也沒有燒起來。

  「小雕像作出決定了。它不希望別墅被燒。」勒貝爾松了一口氣,說,「走吧!我們在這裡沒有任何事可幹了。」

  「作決定的不是它,而是那只鳥。」中尉又失望,又驚訝,「它的哀傷保護了那些哀傷的人。」

  圓圓的太陽慢慢地升起在地平線上。那團紅色而溫暖的東西射出光芒,照著紅樹群落和沼澤地,小飛蟲和蚊子恐慌起來,白鷺飛得慢了,鷂叫得輕了,燕鷗收住叫聲,藏身在雌蕊和風信子底下,不見了。鱷魚咬著厚厚的草層,把它拖到佈滿污泥的水底吞噬。埃萊娜一聲不吭,就像被車燈照花眼的兔子,呆住了。

  康貝劃著船,奔三角洲而去。他想在天亮之前到達那裡。皮埃爾幾次要替換他,至少要拿過一支槳。康貝滿懷深情地拒絕了,藉口說雙臂劃槳力量才能均衡,並能減輕疲勞。皮埃爾沒有堅持。他感覺到太陽慢慢地降溫了,聽見鳥兒在窸窣作響,小船在「嘩嘩」地滑行,船槳有節奏地「吱吱嘎嘎」。他很快就忘了身在何處。忘了鷹派的暴亂、勒貝爾的懦弱,忘了埃萊娜的臉和聲音。他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為什麼要逃跑。他只知道康貝聰明、強壯、富有同情心和愛心。他轉過身,伸出一隻手臂,用指尖碰了一下這個不期而遇的夥伴的背。埃萊娜一眼瞥見了這一多情的舉動,露出了尖刻的微笑。

  甜蜜而溫柔的夜用陣陣夜霧遮住了河流。河的兩岸,有氣無力的巨蜥和麻木不仁的獴與河中的芒果樹枝難分難辨。那是漁民們扔在水中的,以便擋住水流,讓魚在那裡產卵。四周寂靜無聲:聽不到任何槍聲,哪怕有,也遙遠得讓人懷疑。沒有叫聲。黑暗減輕和削弱了叫聲。

  皮埃爾喜歡這種寂靜,康貝把槳劃得很輕很輕,更顯寧靜。但埃萊娜打破了這種寧靜:

  「康貝,在你們這個島上,當黑暗來臨,天和地一片漆黑,水神和林神自由出動,人們喜歡講些故事。」

  「不是故事,」康貝糾正道,「而是我們的先人的奇遇:他們的勝利、失敗、凱旋和不幸。這是讓他們回到我們中間,得到他們保護的最佳方式。」

  「今晚,你們就聽我說吧。我的故事非常哀傷。皮埃爾,我到島上來就是為了跟你講這個故事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清因狂怒而發幹的嗓子:

  「一個年輕的女人嫁給了一位年齡比她大的先生。他飽讀詩書,她則喜歡寫作,但僅有願望而沒有行動,從來找不出時間來寫作。他們有個孩子。但她並不想要。對她來說,生活不過是一系列沒完沒了的暴力:出生、愛情、仇恨、遺忘、死亡……她同意生這個孩子,是因為她丈夫希望讓他們的故事留下一個活生生的印痕,在他們之後還能繼續活下去。她沒有這種需要。如果有的話,她會通過寫書來滿足。

  「孩子出生後,她丈夫好像越來越少出門了。當他讀完書,備完課或講完課,他只對孩子感興趣。於是,她開始喝酒。她晚睡,常常酩酊大醉;晚起,有時晚得白天不用穿衣服。她不管兒子,把他交付給女僕。等到丈夫回家後,她便出門了。她藉口去見朋友,其實幾小時幾小時泡在咖啡館和酒吧裡,喝得醉醺醺的。這種夜生活使她發現隱姓埋名、輕而易舉、一次而過的征服既誘人又危險。她只等待自己所期望的結果:一種無怨無悔、不留記憶的快活。她回家越來越晚。有時乾脆就不回家。她丈夫只知道看書、寫文章和講課。這種瀟灑使他的學生,尤其是女學生大為歡喜。他不由自主地與她們保持一種幻想中的愛情,更何況這種幻想從來沒有實現過。也許只有一次,和一個來自赤道小島的古怪的女學生。兒子主要由他撫養。孩子說得少,吃得少,睡不好,有時還哭,但哭得很輕。早晨,他甚至在擁抱把他喚醒的父親之前,先去母親的房間,看看母親是不是確實回來了。如果她還在睡,他會爬到她的床上,靠著她縮成一團,等待她醒來。他不上幼兒園。六歲時,他經常去父親以前上學的中學。父親每天早上都送他去。晚上則由保姆接回來。這時,他在家中見到了母親。她曾試著寫作:為一家刊物寫一個中篇,寫一部長篇,題目她都已經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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