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赤道悲鳥 | 上頁 下頁


  勒貝爾是厚顏無恥的,他不隱瞞自己的欲望。當他覺得自己想使用身體的時候,他便去使用自己的身體。為了鬥爭,也是為了快樂。這種隨意是天生的,不帶虛榮心,沒有羞恥感,這使他的伴侶得以擺脫傳統和教育所強加的那種生理上的抑制。他的狂喜極具感染力,這表明他很有聲望。他朝三暮四,但方式很忠誠:他以機會平等為名,並把它當做是一種政治口號式的原則,不讓自己歧視任何人,滿足所有冒著影響聲譽的危險,明確表示對他有意的女人的願望,但只限於一次。而她們也應該滿足於他的這種惟一的表達感情的方式,並將之牢牢地留在記憶當中——重複會使他失望,更新才不會使他感以乏味。這種藉口,這種為他眾多的豔遇所作的狡猾的辯解使朱莉大笑。她沒有生氣。她是佼佼者,也是他來進行突然襲擊的惟一女人。只要她願意,她就能這樣。

  今晚,他比以往急切。往常,他都讓她就外面的事情提些問題,儘管他從不回答,而總是一邊聽一邊撫摸著她。他粗魯地剝掉她身上不多的幾件衣服,用手、手指、嘴唇和舌頭一一清掃這具他熟悉每一個部位的溫順的身體。朱莉強行規定了這種性感的前進路線:她伸長脖子,抬起胳膊,聳起雙膝,分開大腿,轉身,准許他逐漸佔有她。為了保持和諧,這種佔有既不允許中斷,也不允許太快,任何遲疑都會被當做是一種拒絕。他並不在乎這種拒絕。

  朱莉喜歡這種不可改變的步驟,它不但不會使她感到厭煩,反而使她放心。在做愛過程中,她對多變的花樣,對人為的、預謀的哪怕她覺得是自發的荒唐行為皆無興趣。服服帖帖,最終必然被殺,這種合乎邏輯的後果,她沒有真正領教過。所以,她不喜歡精心設計的放蕩,而喜歡有效地利用禮儀。嚴格來說,規規矩矩會使蔑視禮儀的人感到解脫。

  勒貝爾生性寡言,當他墜入愛河時,他便默不作聲。由於這種沉默,朱莉得到了她所喜歡的那種樂趣,聽到了情人身上發出的聲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內臟的低語,他冒汗的皮膚濕漉漉地發出劈叭聲。無論他怎麼搞,她都不覺得痛苦。做完愛後,他說話滔滔不絕。他笑著下結論,就像口號一樣無可辯駁。朱莉對這些結論的缺陷和簡單不作任何批評。勒貝爾不允許對他肯定的東西進行討論,更不允許拒絕。他覺得那是徒勞的。有時,他的意見使夥伴的印象深刻,但又總是說服不了他們。夥伴們地剛想辯駁,他便堵住他們的嘴:「辯駁如果抹殺它所質疑的觀點,它將與這種觀點一同消失。所以,辯駁是沒有用的。」他們甚至懶得去弄明白有的人曾因辯駁而送命。

  朱莉希望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拒絕她所拒絕的東西。她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期望。她生活在現在。她既不讓自己破壞這種關係,也不讓自己延長這種關係。當勒貝爾強迫自己做什麼事時,她便滿足於享受這具身軀。其力量、毅力和美比別的肉體更能使她發現自己肉體的秘密、局限和能力。她很滿足,既不撒謊,也不許諾什麼。她聽勒貝爾說話。她解開那頭用銀髮圈束起來的捲曲的黑色長髮,把手指伸進去,弄散了它們。當她弄完的時候,他像來的時候一樣,跳窗離開了。

  小時候,朱莉常在初秋陪父親巡視領地收租。佃農們為了少交租或遲交租,總是恭維父親,極盡奉承拍馬之能事。朱莉聽得很煩,而父親總是答應他們。只有一戶人家,朱莉願意在那裡呆得久一點,那就是勒貝爾和他的寡母的家。勒貝爾的母親身材高大,身體乾癟,一頭短髮。她獨自耕種一塊她的先輩耕種了幾代的田地。她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藍光。她沉默寡言,只跟傳教士說話。傳教士們幫她養大了兒子。沒有人知道誰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個白人,這是人們根據孩子的膚色判斷的。母親對總在引誘她的男人抱有敵意。她從不跟人打招呼,只向教堂裡的神低頭。她每個禮拜天都到教堂去祈禱。平時,忙了一天之後,當她感到疲勞、孤獨、想哭的時候,她也會在晚上去教堂。她對她不曾想要的獨子非常嚴格,反復用格言向他灌輸生活準則。那些格言,她說是從她母親那裡學來的。她母親是一個江湖醫生,人們對她母親的本領至今還記憶猶新。事實上,那些格言是她自己編出來的,她一一把它們寫在教堂的小冊子上,強迫兒子把它們背下:

  「太陽從不孤單。」

  「蜘蛛咬東西時自己也在哭泣。」

  「微笑是魔鬼的眼淚。」

  「強逼的沉默致人於死命。自由,能解放一切。」

  「別看月亮,你是在盜它的光。」

  「你的受害者的目光就是你母親的目光。」

  ……

  在學校裡,勒貝爾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最高的分數。他跑步最快,能單手爬繩,籬笆跳得最高,並避免與同學們吵架。如果非打不可,他們總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的溫順和在學校裡的成績博得了老師們的歡心,他的氣質和聲譽使老師們印象深刻,但他獨立的精神和性格力量又使他們擔心。放學回家時,他經常改變路線。他掏鳥窩、吞鳥蛋、踩麥稈、嚼螞蟻、偷看羚羊經過、觀察人們在山腳點火燒草。他還敢捉蛇,捉到後輕輕撫摸,然後放走。

  他像母親一樣,總那麼不合群。他大聲地對植物和鳥兒提出疑問,講述自己的計劃、夢想、歡樂和哀傷。有時,他也唱歌。他的歌聲莊嚴、火熱,能平息風暴。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獲得自由的時候,有個人在悄悄地看著他。那就是朱莉·克恩。他們倆同年,都喜歡孤獨。幾天來,她在放學後偷偷地跟著他。儘管路線經常變換,但殊途同歸,最後總以領地為目的地。在那兒,齊婭等待著朱莉,勒貝爾的母親等待著勒貝爾。如果他們回來遲了,衣服弄髒了,或因道路艱險衣服被撕破了,她們從不責備他們。

  一天下午,朱莉跟蹤著勒貝爾。一隻大冠鵑不停地在他們頭頂盤旋。朱莉望著大冠鵑,一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枯枝。勒貝爾聽見了。他沒有轉身沒有放慢腳步。在林中的一塊空地上,他停了下來,躺在一叢蕨草上。幾隻紅喙老鳥在等待夕陽西下,以便在蘆葦叢中的沼澤地上空飛翔,捕食黃昏時分醒來的昆蟲。勒貝爾掃了一眼,確信朱莉正注視著他,便掏出那玩藝兒,自慰起來。朱莉繼續看著他。當他發出叫聲時,她開懷大笑起來。她的笑聲響亮、坦蕩,引得勒貝爾也笑了起來。他站起來,走向一棵很細很細的木瓜樹,不讓朱莉看見,然後一言不發地向朱莉伸出手去。朱莉抓住那只手吻著。在回去的路上,她始終抓著那只手。他們遲遲不願回家,儘量延長回家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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