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赤道悲鳥 | 上頁 下頁


  朱莉在宗主國逗留期間,曾是皮埃爾·多斯最用功的學生,也是他最喜歡的學生。她第一次進入圖書館那天,皮埃爾就注意到她了。她身材苗條,膚色偏深,步伐矯健;瘦瘦的臉,黑黑的眼睛,薄而豐滿的嘴唇,簡直是「埃及美人」的化身。「埃及美人」是某學者在一個冒險家進行軍事行動期間所塑造的形象。朱莉翻書的動作靈巧而堅決。以避免過分謹慎可能造成的遺憾。她讀書甚多,對身邊的人相當陌生,然而並不蔑視他們。她的背挺得筆直,頭微傾,寫字的左手十分精巧,靈活的右手絞著自己的一束直硬的頭髮。她耳朵的輪廓十分清晰,嘴唇濕潤而富有光澤……那天,皮埃爾冒著讓人討厭的危險,看著朱莉,就像夏日的夜晚,他凝視著天空,想發現只有仔細觀察才能慢慢發現的一顆難以看到的星星。這種謹慎然而執著的好奇使朱莉突然向他扭過頭來。她把鋼筆和本子放進包裡,還掉書,既沒有跟誰打招呼,也沒有打擾任何人,離開了圖書館。

  皮埃爾被朱莉迷住了。朱莉的離開並沒有結束他的這種迷戀。為了把這位少女的形象刻在腦海之中,皮埃爾仍盯著她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盯了好幾分鐘。他所凝視的地方一片空茫。一個學生向他提了一個問題,他語無倫次地作了問答。漸漸地,他緩過神來。為了把心收回來,他重讀了寫給母親的信中的最後幾段。朱莉剛才出現時,他正在寫這封信:

  ……我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要與你分享這種回憶,它們仍然那麼強烈,與童年時代的任何回憶都大相徑庭,以致於歲月流逝而人們仍然不能理解——它們的消失使人們從此無法將它們與別的東西相比——為什麼有的回憶更容易被人遺忘……讓你喚起這種回憶也許會摧毀那種仍牢記在心的回憶。如果確實是這樣,那就證明那種回憶已不再需要。暑假裡,我每天早上都陪外婆玩牌。那幾個炎熱的星期,你母親邀請我們去鄉下避暑。我們住在她的一間側屋裡。她在與她臥室相連的小客廳裡接待我們。由於護壁板的顏色是綠的,她的臥室便叫做「綠屋」。她老作弊。這其實沒有必要:她想贏的願望是那麼明顯,連我這個小孩子都看出來了。為了讓她高興,我總是準備輸給她。她不喜歡你。她以自己的方式恭維人,我忙不迭地附和。要不然,她便自言自語,話題只有一個——你;你的衣服,你的髮型,她都覺得很難看。她形容你是「心血來潮」、「鋪張浪費」,她極準確地描述你的品行不端。凡虛構者都能這樣描述得活靈活現。最後,她的口氣緩和了一點,這使她的斷言變得無可辯駁:「當然,我沒有正式的證據,但你父親活的時候就已經……」她想毀人的願望,加上她的言下之意,具有一種災難性的影響。

  我想起來,有個星期天,她強迫我留下來和她玩,而不讓我陪你去教堂。她差點輸了,不是因為我太機靈或不讓她,而是因為她心不在焉:她想玷污你,這種願望是如此強烈,以致於她多次失去了出牌的好機會。她用的詞和句太粗魯、太殘忍了,但我又不敢頂嘴。結果,我忍不住流淚了。她看著我哭,低聲埋怨著,最後沉默了。她攤了牌,數著自己的分數。我好不容易止住悲傷,安靜下來。這時,我聽見走廊的木地板「吱嘎吱嘎」響起來,那只能是你的腳步聲。

  所以,你每天上午都站在「綠屋」的門後。你聽著。你聽見你母親由於妒嫉而堅持不懈地辱駡和惡言惡語,試圖抹殺她不知如何給你的那種獨一無二的愛,玷污你在我心目中的那種活生生的、溫暖的、無以倫比的、被我一天天美化的形象。她也聽到你了嗎?難道是由於我的淚水?她結束了我們的賭牌、我們的天天見面和她的脫胎換骨。從此,我再也不想玩任何有罰則的智力遊戲,當你……

  皮埃爾·多斯撕毀了這封未寫完的信,讀起他的一位考古學同事的一篇博學的文章來,直到圖書館關門。那篇文章說,在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小島上,最近發現了一批刻在岩石上的壁畫。

  勒貝爾,甚至在他掌權後人們仍這樣稱呼他。自從他參加地下獨立運動之後,誰也不再叫他真名。人們想忘掉他的真名,害怕哪天洩露了他的秘密。這天晚上,他離開了他的一座府邸。他擁有那些府邸,卻沒有所有權。他覺得擁有財產會妨礙自由。他打扮成一個老水手,混入那些朝聖者當中。月圓之夜,他們在月光下躺在地上,起身,俯伏,又躺下。他們躺下的身軀每次都前進一點,就此一直爬到巴爾吉達山頂。小島的原始神靈就在那裡。它們無聲,無形,但巴爾吉達每次求它們懲罰或庇護某個居民時,它們都顯得很靈驗。

  很久以前,為了躲避妒嫉它閃光的鱗片和速度的水神,巴拉吉達從海中冒出水面。在第一個島民的幫助下,它在附近山頂上找到了庇護所。它的救命恩人就把它藏在那裡。早就居住在那裡的精靈們接受了這個避難者,不是因為同情——它們對別人的痛苦無動於衷——而是為了消遣。它們用被保護者的姓來命名這個地方。每條魚出生的時候,潮汐之母——月亮都賦予這個魚這個姓。這樣,它所屬的那個種類就永遠不會滅絕了。水神沒有了犧牲品,便沿著小島遊蕩。時間一長,它復仇的願望也消失了。

  勒貝爾也同樣,隱姓埋名,穿著水手服,向巴拉吉達致敬。他覺得自己和巴拉吉達可以互相依賴,可以匹敵。在這種情況下,他忘了自己是反迷信的。他把淡紫色的藍花楹獻給了那個象徵神秘之魚的熔岩雕像。那束淡紫色的花是朱莉專門為這一儀式採集的,雖然她沒有親自參加儀式。

  朝聖結束後,勒貝爾溜進瀉湖周圍的蘆葦和竹林。它們像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好奇者和漁夫的視線,使他們看不見別墅。他翻過圍牆,跳上平臺,照自己的習慣,爬窗進入了房間。朱莉躺在床上等他,眼睛望著像波浪一樣起伏的窗簾。這一切,看守領地的佩裡竟毫不知覺。

  齊婭雖然沒看到他,但知道他在那兒。她欣賞他,但又怕他。只要他在別墅裡,她便雙腿緊夾一個塞滿大頭針的布娃娃,乞求森林之神的保護。那個布娃娃,她是根據勒貝爾的頭像製作的,穿著制服。她要讓他流血。

  朱莉在半明半暗中看著自己的情人。他具有一種十分讓人不安的美。「死神在抓住替死鬼之前,」朱莉的父親曾這樣說,「往往會弄得他們面目全非,使他們變醜。有時則相反,它讓他們變得很美,從未有過的美。這就是死神的真正狡猾之處。替死鬼的消失使死神感到後悔,後悔看見它所美化的東西離開了仍讓人嚮往的生命;後悔被它變醜的東西離開了而自己卻不那麼悲傷。」這種非同尋常的美,他在妻子回小島來死的那天,在她臉上發現了。現在,朱莉也發現,那個隱藏著的狡猾的死神,使她所愛的男人具有一種極為迷人的魅力。她喘不過氣來。她為他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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