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赤道悲鳥 | 上頁 下頁


  廚房裡傳來齊婭和園丁佩裡的聲音。佩裡懷疑用猴子作犧牲的作用。齊婭沒有堵他的嘴,但當他把她的兄弟,那個隱士當作江湖醫生時,她發火了。她大聲叫嚷,迫使他住嘴。為了得到原諒,佩裡在她耳邊輕輕地哼起一首慶祝金鳳花花季的歌曲。她聽著,平靜了下來。

  小啞巴睡著了。一股濃霧遮住了月光。倒映在海上的月光消失了。皮埃爾怕孩子掉下來,輕輕地把他一直抱到客廳裡,放在長沙發上。黑暗中,朱莉關上百葉窗,齊婭撣去鋼琴上的灰塵。看見皮埃爾如此關心孩子,她們都感動了。

  別墅前的草坪正中,有個斑岩淺口花盆,裡面種著一棵美國木豆樹。當佩裡給樹澆水時,在棕櫚樹上棲息了一整天的那只大冠鵑飛走了。齊婭被大冠鵑吸引住了,手中的羽毛撣子在空撣著。

  第二章

  我們有時不和,這沒關係。不應該害怕有不同的意見。因為這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你有東西要教我,我也有東西要教你。你應該告訴我你對我的工作有什麼意見,因為你已經參加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好。你也應該告訴我你的懷疑、恐懼、期望和夢想。我不會告訴你我的這些。我已經沒有了。

  很少人能給我別人所不能給我的東西,你是其中之一。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陽光一樣。從此以後,你和我的研究、我寫的文章一樣,是我活著的證明之一。最迫切、最需要的證明。但願些不懂的人能夠沉默。但願那些懂的人……

  康貝讀著皮埃爾的這些未寫完的文字。激動萬分,眼睛模糊了。這些文字夾雜在塗塗改改的筆記中,不是私人信件,而是他留在房間裡的旅行箱中的分類卡片。他從宗主國旅行到這個小島,只帶了一件行李。他一到,就把箱裡的大部分東西都分掉了:不適合當地習俗的衣服,多餘的小玩意兒。他留下了詩集、個人資料、信件、照片和他在考古生涯中要用的測量儀器和光學儀器。

  在朱莉的推薦下,他讓一個裁縫做了兩條寬大的長褲,幾件淺黃色的棉布茄克衫,那是陽光不喜歡的顏色。他天天戴的那頂草帽是園丁送的。作為回贈,他把自己的金表送給了園丁:自從他學會根據日軌看時間以後,他就不需要手錶了。如果天陰,時間的早晚對他來說就不重要了。

  康貝又把那些文字讀了一遍,字裡行間哀傷的柔情使他大為震驚:皮埃爾對大家,尤其是對自己周圍的人十分謹慎,不可能如此動情,尤其是通過文字表達出來,這是一種無目的的寫作練習?抑或是他偷偷在寫的某個故事中的幾行?康貝把那頁紙放在他要處理的那堆文件上,沒有等皮埃爾。皮埃爾天天睡午覺,以彌補長期的失眠。他去工地幹活了。雨季拖延了進度。

  他所挖的那個洞穴已在丘陵腰部凹進去,對住在森林中的人來說,那是個好住處。晚上幹了壞事以後,他們便在洞裡休息。這個洞避風,猛烈的寒風吹不著,但面臨著泥石流的威脅。這個洞被一代代的土著佔據,最近的那些土著有意亂七八糟地種了一些柚木,遮住了通道。他們用柚木的葉汁來染衣服。低矮的芒果樹和掛著串串花朵的金合歡猶如一道厚厚的帷幕,堵住了入口。在進去之前,皮埃爾和康貝得低聲地叫暗號。那是齊婭教他們的,可以免遭不見身影而又隨心所欲的主人們的傷害。經過受騙上當,他們已成了有效的防盜者。

  勒貝爾對發掘工作抱著懷疑、嘲笑和冷漠的態度。然而,他又要求所有的發現都必須定時向他彙報。康貝每天造表,每月一次提交給政府一份。勒貝爾真的看得懂嗎?當他突然到訪工地時,他從來不提此事。他以為通過這種不明不白的手段控制了皮埃爾,而皮埃爾則讓他根本無法查出他所造清單的真實性和準確性,他樂於保持這種虛幻。

  天很亮,沒有雲。一股濃霧減低了熱度,但讓人感到更加難受。康貝從來不注意防曬,他在洞外繼續清理一尊破碎的小雕像。皮埃爾已把雕像的大部分都修復了:猛獸的腳,馬的大腿,男人的性器官,女人的上半身,光滑而年輕的腦袋戴著帽子,猶如一個出征的國王。這個謎一般的兩性人缺了下巴和嘴唇。康貝用牙刷和畫筆(皮埃爾只允許他用這些工具)仔細地刷著,一釐米一釐米地使雕像整個露出。他吹掉灰塵,就像吹著孩子的眼皮,輕輕把他喚醒一樣。他用手指抓起殘片,放在凳子上:看到自己剛剛發掘出來的美麗的微笑,他不禁露出了笑容,但也感到不安,就像目睹人或動物的出生而感到不安一樣。他離開自己的寶貝,靠在一棵檳榔樹上。檳榔樹的樹冠佈滿了漿果,上面滿是無尾的老鼠。他閉上眼睛,想像著那令人讚歎的寂靜和他主人皮埃爾難以察覺而又強烈的感情。他聽見皮埃爾來了。

  那只大冠鵑從一棵金鳳花的樹梢仔細觀察著森林。樹木燦爛的花朵藏起了它,遮住了偷獵者的視線。為了不傷羽毛,偷獵者用弓射鳥。大冠鵑望著一隻鷂在天上飛翔;盯著一隻被乾枯的蘆葦纏住身子的珠雞;看到一隻鵜鶘因自己的雛鳥吱吱喳喳叫著沒能逃走,被一條巨蜥撕得粉碎;目睹綠色的猴子在被揚子鰐侵入的多澇的窪地邊玩危險的遊戲,它們因自己機靈而蔑視揚子鰐。但一隻笨拙的猴子慘叫起來,提醒不安但頑強的猴群,萬事有度。

  這只以植物為食的大冠鵑,見證了沒完沒了、無處不在的屠殺,但沒有參與。它是林中之王,獨自控制著這座森林。它煩悶得麻木不仁。它尖叫著,表示自己的不滿,在樹冠上空飛行、盤旋,停在一棵吉貝的主枝上,用自己黃色的勾喙啄著毛茸茸的果實。

  當它獨處時,它當然是孤獨的。那時這只失眠的大冠鵑便日夜觀察著這個紛亂的世界。當它忍不住時,它便低沉地叫著,表達自己古怪的哀傷。於是那些引它生氣的動物飛禽便不安起來,其他動物和飛禽則和它一道悲傷。

  熱風從打開的窗口吹進房間,把紗窗簾吹得脹鼓鼓的,似波浪起伏,就像一個淫蕩的舞女揮舞著手臂。朱莉·克恩習慣地抽起一支園丁用種在暖房裡的煙葉卷的香煙。煙葉是放在家中閣樓上晾乾的。未經允許,誰也不准上閣樓。她翻開一個記錄本,放在膝蓋上。本子上的字小得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認得出來。那是她在考古學院聽皮埃爾·多斯講課時所作的筆記。父親的猝死使她決定離開小島,遠離那些人。他們的目光使她的悲傷更加持久。「我必須忘掉一些情景,用別的東西來取而代之。」她曾這樣對齊婭說。「就像對男人一樣,」奶媽笑著議論道。朱莉的遠離使奶媽非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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