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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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那個職員在這個眼睛發紅、兩頰淌著淚水的女人面前,顯得猶豫不決和心境惡劣,這女人還是站在院子裡,不知道怎麼好……兩個男人都聽到人群遠遠的喧嘩聲和鬥牛場裡演奏的音樂聲。難道他們整個下午都應該呆在這兒,不去看鬥牛嗎?…… 終於職員想出了一個好計策。 「也許您太太願意到禮拜堂裡去吧?……」 鬥牛隊的列隊行進剛結束。幾個人騎了馬從通鬥場的門裡快步回來了。他們是不當值的槍刺手,剛從鬥場上退出來,等到另一條雄牛出來的時候再去替換他們的同伴。在釘在牆上的鐵環上,按次拴著六匹上了鞍的蹩腳馬,準備到鬥場上去接替鬥死的馬。在它們後邊,幾個馬上槍刺手在調練他們的牲畜消遣。馬房管理人騎著一匹暴躁不安的母馬,他讓它滿院子奔跑,等它跑倦了,再交給槍刺手。 這些四腳傢伙都在吃蒼蠅的苦頭,踢著,抽動了鐵環,仿佛已經嗅到了逼近的危險。 卡爾曼和她的姐夫不得不躲到拱門下邊去了,終於,鬥牛士的妻子接受了到禮拜堂去的邀請。那是個安全而且平靜的地方,在那兒她也許可以做一點對她的丈夫有好處的事情。 她發覺自己已經置身在那神聖的房間裡了,因為來看鬥牛士們禱告的群眾很是擁擠,空氣又問又熱。卡爾曼把眼睛驚奇地盯著那個陳設貧乏的香案,白鴿聖母面前只點著四支蠟燭,她覺得供物真是太可憐了。 她打開手提包,給那個職員一個杜羅。他可以再給幾支蠟燭嗎?……那男人為難地搔搔頭皮。蠟燭?蠟燭?……在鬥牛場附近一帶是找不到這東西的。但是他忽然記起一個屠牛手的姊妹們,當她們的兄弟鬥牛的時候,是常常帶了蠟燭來的。最後點上的差不多總是點不完,這些蠟燭一定藏在禮拜堂裡的角落裡。找了許久,他找到了。沒有蠟燭台;但是那職員是一個機靈的人,他找來了一對空瓶子,把蠟燭放進瓶頸子裡,點了起來,放在原有的燭火旁邊。 卡爾曼跪了下來,兩個男人趁她專心致志祈禱的機會,跑到鬥牛場裡去,很想看看鬥牛的前半場。 卡爾曼獨自留在那裡,好奇地凝視著火光照紅了的滿是灰塵的畫像。她不熟悉這一位聖母,可是她一定也是和藹慈祥的,正像在塞維利亞,卡爾曼禱告懇求過那麼多次的那位聖母一樣。何況,這一位是鬥牛士的聖母,當危險逼近,使得那些粗魯的男子漢不得不誠懇虔敬的時候,這位聖母聽過他們的最後瞬間的禱告。就在這同一塊地面上,她的丈夫也跪過許多次。單是這個念頭就足夠使她感到息息相關,懷著宗教的親密感凝視著這個畫像,正像是從嬰孩時代就熟悉的聖母一樣了。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迅速顫動著,反反復複念禱告詞,但是她的思想卻仿佛被群眾的喧嘩聲吸引過去,遠遠地飛向那兒去了。 唉,間歇的火山爆發似的巨響,遙遠的海濤似的澎湃聲,不時在悲涼的靜默中爆發出來!……卡爾曼覺得在想像裡可以看到一場看不見的搏鬥。她憑著鬥牛場喧嘩聲的各色各樣的調子,猜測那場悲劇在鬥場裡怎樣展開。有幾次是一陣憤怒的叫喊聲,夾著口哨聲;有幾次是幾千個聲音合唱般叫喊著聽不清楚的話。突然響起一陣可怕的狂叫,長久而且尖銳,似乎一直飛到了天上,使她想像到幾千張激動得沒有了血色的臉,伸長脖子目送著雄牛逼近地追著一個男子猛衝……等到狂喊突然停止,寂靜就重新到來。危險是過去了。 有幾次是長久的寂靜,絕對的寂靜,這時候,馬房裡飛出來的蒼蠅的嗡嗡聲也可以聽到;龐大的鬥牛場仿佛是沒有人的;仿佛坐在階梯看臺上的一萬四千個人是既不動彈也不呼吸的,在這圍著牆頭的範圍內,只有卡爾曼是活的。 突然從這寂靜裡,騰起了一陣長久而且嘈雜的拍擊聲,震得像鬥牛場所有的磚頭在互相碰撞。這是一陣齊發的鼓掌聲搖撼了整個場所。在院子裡,在禮拜堂旁邊,響起了鞭打那些吊著的馬的聲音,接著是蹄鐵聲,最後是叫喊聲。「輪到誰上場了?」新的馬上槍刺手們要上鬥場了。 除了這些比較遠的聲音以外,還聽見了更加可怕的近些的聲音。這是向旁邊房間走來的腳步聲,門嘰嘰軋軋地響著打開了,聽到幾個人疲乏地喘氣,仿佛抬來了什麼龐大沉重的東西。 「沒關係……只是點浮傷。您沒有出血。在鬥牛結束以前,您就會重新騎馬上場啦。」 一個痛苦得微弱下去的沙啞的聲音,仿佛是從肺的底部發出來似的,又是喘息,又是呻吟,說話的腔調使卡爾曼記起她的本鄉。 「呵,孤獨聖母!……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什麼東西碎了。好好地診治呀,醫師……唉,我的兒女們呵!」 卡爾曼怕得發抖了。她恐怖地抬起兩眼看看聖母。她的鼻子在蒼白瘦削的臉上似乎格外輪廓分明了。她感到身體不好,好像要暈倒在地上。這可憐的女人再一次竭力禱告,一心一意虔敬地參拜,不去聽牆外送來的清楚得叫人忍受不住的嘈雜聲。但是不管她怎麼打算,潑水聲和人聲還是傳進她的耳朵裡來,一定是醫生和護士在鼓勵那馬上槍刺手。 馬上槍刺手用鄉下騎者的粗魯口氣在抱怨,同時因為男子的自豪感,又想隱忍他跌傷了的身體的疼痛。 「孤獨聖母!……我的兒女們呵!……如果他們的父親不能再刺雄牛,這批可憐的小東西吃什麼呢! 卡爾曼站起身。唉,她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呆在這沒有光亮的地方,聽著這種痛苦的叫喊,她一定會暈倒在地上了。她需要空氣和陽光。仿佛她自己的骨頭,也跟那呻吟著的不相識的人一樣,忍受著同樣的痛苦。 她走到院子裡。到處都是血:血在地上,在水桶旁邊,桶裡的水也染成紅色了。 馬上槍刺手們離開了鬥場,現在輪到短槍手出場了,騎手們騎著染了血污的馬進來,雄牛把這些馬撕破了皮肉,劃開了肚子,使人噁心的內臟從肚子裡掛出來。 槍刺手們下了馬,起勁地談著鬥牛的情形。卡爾曼看著牛肉汁魁偉的身體,沉重僵硬地下來,因為幫助他下來的那個「聰明的猴子」不夠敏捷,給了他一連串的詛咒。他似乎因為那笨重的鐵腿套和幾處痛苦的跌傷感到麻木,但是他用手摸摸兩肩,一面還是微笑著,露出了馬一樣的黃牙齒。 「你們都注意到胡安玩得多麼精彩嗎?」他對圍著他的那些人說。「今天大師確實幹得十分大膽呢。」 他一看到院子裡唯一的女人,立刻就認出來了,他似乎毫不驚奇。 「您來啦,卡爾曼太太!我很高興在這兒看到您!……」 槍刺手平靜地說話,仿佛因為他一生愛喝酒所造成的半睡半醒和天然的愚魯,全世界就沒有東西能夠叫他驚異似的。 「您看到胡安嗎?」牛肉汁往下說。「他就在雄牛的界尖底下躺著。這個男子幹了別人誰也不能於的事兒……去看看他吧,因為他今天真正有膽量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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