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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8

  在仲春季節,因為馬德裡陰晴不定的氣候極端善變,溫度突然下降了。

  天氣非常冷。灰色的天空倒下了猛烈的雨,偶然還夾著雪片。早已穿上輕裝的人們,重新打開衣楊和箱子,拿出披風和大衣來。

  兩個禮拜以來,鬥牛場上就沒有什麼活動。每一個禮拜日的鬥牛總是順延到天氣晴朗的工作日。經理、鬥牛場職員和無數鬥牛迷,都由於被迫停止活動心境惡劣,他們像唯恐收成受損的農民一樣,焦急地觀察天色。當他們半夜裡走出咖啡店的時候,一小片沒雲的青天,或是出現幾顆星,就夠他們高興了。

  「惡劣的天氣快過去了……後天可以鬥牛了。」

  但是雲又合攏了,鉛色的天空還是繼續傾瀉大雨。鬥牛迷們對這樣的天氣冒火了,這簡直是對國家娛樂宣戰呀……可怕的氣候呀!連鬥牛也沒辦法舉行了。

  加拉爾陀因此被迫休息了兩個禮拜。他的隊員們抱怨沒有事幹。如果是在西班牙旁的城市裡,鬥牛士們一定會聽憑它延期就延期,因為任何地方,就除了這個馬德裡,旅館費都是由劍刺手付的。這是很久以前,住在首都附近的屠牛手們創立的一個不公道的習慣。他們是以為個個鬥牛士在馬德裡都有家的。加拉爾陀的那些短槍手和馬上槍刺手在一個鬥牛士的寡婦辦的小客棧裡寄宿,儘量節儉,差不多連煙也不抽,走過咖啡店只在門口站站,不敢進去。他們想到自己一家人,吝嗇地計算著,因為他們拚出性命幹活,卻只能賺到幾個小錢。等到兩場鬥牛舉行的時候,他們早已把全部收入吃光了。

  劍刺手在旅館裡的孤獨氣氛中也一樣心境惡劣;但並不是因為天氣太壞,卻是因為運氣太壞。

  他最近一次在馬德裡鬥牛,結局確實是可悲的。群眾對他完全兩樣了。還剩下一部分替他捧場的人,懷著堅定不移的信心,伸出胳膊保護他;但是即使這一些人,在一年以前是又吵鬧又愛挑戰的,現在也已經顯得有點兒懊喪,有了替他鼓掌的機會,鼓起掌來也是怯生生的了。跟這相反,敵人們以及永遠渴望危險和死亡的差不多全部群眾,卻是那麼不公平地評判他!那麼狂妄地辱駡他!……在別的屠牛手身上容忍得了的事情,偏偏在他身上就不許可了。

  大家知道他過去是一個渾身是膽,盲目地沖向危險的屠牛手,因此,大家都希望他永遠這樣,一直到死神割斷他的生命。在他的職業初期,他就渴望成名,差不多冒著自殺的危險和命運開玩笑,因此觀眾不能夠容忍他現在的謹慎小心。每逢他打算自己保全生命的時候,大家就辱駡他。他在雄牛面前展開紅布只要稍微遠了一點兒無疑地,抗議就立刻爆氣了。「他沒有撲上去!他怕了!」他只要向後退一步,就夠那批惡毒的觀眾用最尖刻的下流話來對待這個小心的動作了。

  他在塞維利亞復活節鬥牛所發生的情況似乎已經傳遍西班牙全國。他的敵人們報復了他們多年的妒忌。過去有許多次,因為競爭的需要,被他逼進危險裡去的同行們,現在以假惺惺的憐憫態度嘮叨著加拉爾陀的衰落。他的膽量完蛋了!最近一次被雄牛觸中使他過分謹慎了。群眾受了這些謠傳的影響,從他走上鬥場起,就把眼睛盯著這鬥牛士,準備好找他的岔子,正如從前連他的拙劣動作也會鼓掌一樣。

  群眾的典型的好惡無常助成了意見的改變。大家對於加拉爾陀的大膽已經看厭了,現在是在欣賞他的膽怯和謹慎了,仿佛他們自己倒比加拉爾陀勇敢些似的。

  在群眾看來,他就永遠沒有跟雄牛靠得夠近的時候。「他必須再靠近一點兒!」而且,當他憑意志力克服了老想避開危險的神經過敏,跟以前一樣優美地殺死一條雄牛的時候,歡迎聲也不像以前那麼熱烈,拖得那麼長。以前存在在他跟群眾之間的那條熱情的洪流,現在似乎斷絕了。他偶然幾次成功,不過促使他們用教訓和忠告來使他懊喪:「本來就應該這樣殺呀!這樣才能夠讓您永遠玩下去呀,大騙子!……」

  始終對他忠心耿耿的替他捧場的人們也承認他的失敗,但是故意提起加拉爾陀過去走運時期的勇敢事蹟,來原諒現在的失敗。

  「他有點兒過分小心,」他們說。「他似乎疲乏了。但是,當他願意幹的時候,你們瞧吧!

  唉!加拉爾陀原是時時刻刻都願意幹的呵。他為什麼不玩得好些,重新贏得群眾的鼓掌呢?……但是他的成功,鬥牛迷們以為只要他願意就可以取得,其實卻是命運造成的,許多條件湊得巧造成的,是他全盛時期毫不畏懼的預感造成的,這一種預感他現在是不常體驗到了。

  在許多外省的鬥牛場裡,大家已經開始對他吹口哨。當他因為他的劍只刺進了一半,不夠叫牲畜彎下腿來,沒有立刻殺死雄牛的時候,向陽看臺上的觀眾就吹起打獵用的號角,搖起畜群用的鈴擋來侮辱他。

  馬德裡的群眾正像他所謂「張好腳爪在等待他」。第一場鬥牛的觀眾差不多還沒有看到他怎樣舞起紅布,怎樣上去殺雄牛,騷動就開始了。這個塞維利亞「孩子」已經變了!這不是加拉爾陀,簡直是另外一個人。他彎起胳膊,把臉轉向一邊,松鼠一般靈活地逃出牛角及得到的範圍,沒有足夠的鎮定站穩腳跟等待雄牛。大家注意到他的膽量和氣力可悲的喪失。

  這一場鬥牛加拉爾陀確實是失敗的,晚上鬥牛迷集合聊天的咖啡店裡,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情。以為現代什麼都不好的那些老頭兒批評現代鬥牛士不中用。據他們說,這些人非常大膽地開始他們的職業,但是一等到牛角觸到他們的肌肉以後……他們就完蛋了。

  因為天氣惡劣而不得不休息的加拉爾陀,急不可待地等著第二場鬥牛,一心想幹出點兒真正的大膽舉動來。敵人們傷了他的自尊心的嘲笑使他非常痛苦。如果帶著在馬德裡失敗的壞名聲再到外省的城市去,他就完了。他必須控制自己的神經過敏,克服使得他畏畏縮縮把雄牛看得太龐大可怕的那一種憂懼。他以為自己還是跟以前一樣有力量完成跟過去一樣的事業。不過他的胳膊和腿還有點兒乏力罷了;但是這情況是馬上會過去的。

  堂何塞向他建議接受美洲幾個鬥牛場的一個很賺錢的契約,但是他拒絕了。不,他不能在現在渡海。他必須首先在西班牙證明自己就是過去那個人人承認的勇敢的劍刺手。以後他才能考慮進行這一趟旅行是不是適當的。

  懷著一個鼎鼎大名的人意識到自己的權威破滅的焦急,加拉爾陀常常到鬥牛迷聚會的地方去。他常常走進替安達盧西亞鬥牛士捧場的人集會的英格蘭咖啡店去,想用本人的到場來平息苛刻的批評。他笑眯眯地謙虛地親自引起談話,客氣得連最不肯妥協的在場者也軟下心來。

  「我確實鬥得不好;我完全承認……但是你們且等下一場鬥牛吧,天氣一好立刻舉行。……我要盡可能使人滿意。」

  他沒有膽量走進太陽門的幾家咖啡店,在那兒集會的是一些地位比較低的鬥牛迷。他們是純粹的馬德裡人,仇視安達盧西亞的鬥牛士,他們很不高興所有的屠牛手都是科爾多瓦和塞維利亞人,首都似乎不能出一個光榮的劍刺手。他們把弗拉斯桂羅當作馬德裡的兒子,對於他的記憶永遠活在這些聚會裡,仿佛他就是一個慣于創造奇跡的聖者。他們之中有幾個人,從這個「黑衣人」放棄職業以後,就一連很多年沒有進過鬥牛場。還去看什麼?他們只要讀讀報紙上的評介也足夠了,因為他們相信弗拉斯桂羅死掉以後,就再也沒有勇猛的雄牛,也沒有夠格的鬥牛士了。安達盧西亞的「孩子們」不過是些跳舞家,他們會用披風和身子裝些姿勢,但是並不知道怎樣勇敢地站定和「接待」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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