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六八


  他們到了鬥牛場,人們用吵鬧喧嘩的歡迎,用狂熱的一陣陣鼓掌迎接鬥牛士隊走進鬥場。所有的人都為加拉爾陀鼓掌。群眾向他致敬,這是他在那兒被牛觸倒以後第一次出場,這次事變一直是整個西班牙的重要話題。

  以後,在加拉爾陀去殺他的第一條雄牛的時候,又爆發了一陣歡呼。戴白頭披的女人們坐在包廂裡用雙眼望遠鏡向他注視;向陽看臺上的人也替他鼓掌和喝彩,跟背陽看臺上的人一樣熱鬧。連他的敵人也似乎受到這一陣同情的浪潮影響。可憐人呵!他受過多少苦呵!……整個鬥場都是他的。

  加拉爾陀從來沒有發現過群眾這樣友好地對待他。

  他在場長面前脫掉帽子,向場長問候。呼啦!呼啦!他所說的話誰也沒有聽見一個字,但是他們還是興奮地叫喊了。他一定說了非常漂亮的話。當他向雄牛走去的時候,大家一直鼓掌,到他靠近牲畜的一刹那,才在期待的靜寂中停止鼓掌。

  他打開了紅布,站在雄牛面前,但是比過去略略遠了一點,不像過去那樣差不多就在牲畜的鼻尖上打開紅布,使得群眾熱情起來了。在鬥場的靜寂中發生了一陣驚異所引起的騷動,但是誰也沒有說什麼。有幾次,加拉爾陀用腳頓地來挑撥那只牲畜,它終於軟弱地攻過來了,因為鬥牛士過於匆忙地讓過一邊,那條雄牛差不多並沒有在紅布下邊沖過。許多觀眾都用疑問的眼光互相望望。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劍刺手看見國家在自己身邊,再遠一點兒還有隊裡的另一個短槍手,但是現在他並不像以前一樣喊「都走開」了。

  看臺上哄起一陣尖銳的議論聲。連劍刺手的朋友們也以為有必要解釋一下了:

  「他還受角傷的影響呢。他還不該鬥牛。瞧那條腿呀!……您沒有看到嗎?」

  在他做掠過的時候,兩個短槍手用披風幫助他。那牲畜被許多紅布迷惑得驚惶不安,它一開始攻擊屠牛手的紅布,另一個鬥牛士的披風又把它從劍刺手那兒引開了。

  加拉爾陀似乎想趕快結束這一種不合人意的情況,擺好架勢,把劍高高舉起就向雄牛撲過去。

  一陣昏睡似的咕噥聲在歡迎這一擊。劍刺進去不到三分之一,搖晃了一下,立刻就從脖子上掉了下來。加拉爾陀溜開牛角太早,因此沒有像過去一樣,把劍深深地刺到劍柄。

  「但是這一下地位刺得很准呀!」替他捧場的人們叫嚷著,盡力地鼓掌,使他們的聲音可以補救鼓掌的人數不足。

  但是鬥牛的內行人憐憫地微笑了。這年輕人喪失了使他出名的唯一品質了:那就是他的膽量。他們看到他在拿著劍向雄牛刺過去的那一瞬間,怎樣出乎本能地彎起了胳膊;他們看到他怎樣把臉轉過一邊,做出不讓自己面對危險的那一種畏怯的動作。

  劍落在地上了,加拉爾院拿了另外一把劍再向雄牛走去,他的兩個短槍手陪著他。國家在他旁邊隨時準備舞動披風來分散牲畜的注意力。在雄牛逼近加拉爾陀的時候,國家又用吼叫聲打擾雄牛,逼得它轉過身來。

  第二次的一劍,並不比第一次好些,鋼刃一半以上沒有刺進去。

  「他不夠靠近。」群眾開始在看臺上叫喊了。「牛角把他嚇退了。」

  加拉爾陀向兩邊張開了胳膊,像十字架一樣站在雄牛前面,向在他背後的觀眾表示,對於這頭牲畜,這樣一個劍刺就盡夠了,它立刻就要倒下了。但是那牲畜還是站著,煩躁地向兩邊搖晃著它的腦袋。

  國家用披風刺激雄牛,引它奔跑,利用每一個機會盡他的臂力用披風重重地打牲畜的脖子。群眾猜到他的企圖,開始責駡了。他引這牲畜奔跑,目的是使它的傷口擴大,他的披風有力地打著,目的是使劍刺得深些。他們罵他是一個小偷,用下流話暗罵他的母親和親屬;向陽看臺上的觀眾揮著威脅的大手杖,沙上開始落下陣雨似的橘子、瓶子和別的隨手拿到的投射物,想打中他,但是這位好人兒裝聾作啞地忍受了所有的侮辱,繼續引雄牛奔跑,因為他盡了責任救出朋友,感到快樂。

  忽然,牲畜嘴裡噴出大量的血,安靜地彎下腿不動了,可是頭還是抬得高高的,仿佛準備再站起來攻擊。一個刺小腦手走過來了,想盡可能快地結束它的生命,使大師擺脫狼狽的局面。國家幫助他,偷偷地把身子壓在劍柄上,把劍一直壓到劍柄。

  不幸得很,向陽的觀眾看到這種舉動,都站起來表示尖銳的抗議,咆哮著:

  「小偷!暗殺犯!……」

  他們替那不幸的雄牛憤憤不平,仿佛這條雄牛並不是規定要殺死似的;他們揮動拳頭威脅國家,好像他們剛才親眼看到他犯了殺人罪似的,短槍手終於難為情起來,躲到障牆後邊去了。

  加拉爾陀在這當兒走向場長席去敬禮,那些無條件地替他捧場的人們就給他一陣鼓掌,鼓掌的人越是少,鼓掌的聲音倒越是響亮。

  「他運氣不好。」他們不管全部事實,還是憑著熱忱的、不怕失望的迷信說話。「但是劍刺的位置多麼正確!……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劍刺手在最熱情地替他捧場的人們坐著的看臺前面呆了一會兒,把身子靠在障牆上,對他們解釋剛才的遭遇。那條雄牛是不中用的;絕對沒有辦法跟它玩得輝煌燦爛的。

  對他有好感的人們,以堂何塞為首,都贊成這樣的解釋,這就跟他們自己的想法一樣。

  加拉爾陀在這一場鬥牛的大部分時間裡都呆在障牆的短梯邊,浸沉在陰鬱的思想裡。那樣的解釋可以使替他捧場的人們滿意,但是自己內心卻感到一種殘酷的懷疑,不信任自己的力量,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他覺得雄牛似乎比以前大了,對於死的抵抗力也加倍了。以前他用劍刺倒那些雄牛,真是奇跡一般容易。毫無疑問,別人一定把雄牛飼養場裡最危險的那些雄牛放在他面前,存心要他失敗。這可能是他的敵人的詭計。

  還有別的懷疑紊亂地在他的思想的最深沉最陰暗的地方活動著,但是他不敢逼近去看;他不敢把它們從那神秘的暗角裡抓出來加以證實。他覺得當他把劍伸到雄牛面前的時候,胳膊似乎比以前短了。以前他用閃電一樣的速度刺中雄牛的脖子;現在這似乎是一個無窮遙遠的可怕的空間,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跨過。他的兩腿似乎也跟以前不同了。它們似乎是脫離身體的其餘部分獨立生活著。他的意志命令兩條腿跟過去一樣保持鎮靜,頑強地站住,可是毫無效果,兩條腿不聽話。仿佛它們也有眼睛,看到危險,一感覺到那牲畜沖來引起的一陣氣浪,它們就飛快地跳開,沒有足夠的自信力堅持等待了。

  加拉爾陀因為自己的失敗對群眾表示羞愧,也因為自己的突然衰弱對群眾表示憤怒。他們希望怎麼樣?難道要他單單為了討他們喜歡就讓自已被殺嗎?……毫無節制的大膽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難道還不夠嗎?他的確不需要證明自己的勇敢了。如果他現在還活著,這就是奇跡,全靠上天保佑,全靠上帝善良,傾聽著他的母親和可憐的妻子祈禱。他曾經看見死神的瘦骨嶙峋的臉就在自己身邊,這樣逼近地看到死神的人是不多的,因此他也比任何人懂得生命究竟是多麼值錢的東西了。

  「也許你們以為你們可以嘲笑我了吧!」他看著觀眾,暗暗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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