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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7

  到了聖鳳加拉爾陀對他的母親說起一件事情,使她非常高興。

  在前幾年,劍刺手曾經參加過聖羅倫慈教區的宗教遊行,作為「神威顯赫的我們的父耶穌」的一個信徒,穿上黑色長道袍,戴上高高的、帶有只看得出兩個眼睛的面罩的風帽。

  這是一個貴族的宗教協會,當鬥牛士因為意識到自己已經踏上通向富裕的大道的時候,就加入了這個協會,放棄了平民的宗教協會,他以為在平民的宗教協會裡,他們的虔誠往往伴隨著醉意和惡德。

  加拉爾陀驕傲地講起這宗教團體的謹嚴。那裡邊確實樣樣事情都井然有序,紀律嚴肅,像軍隊裡一樣。在神聖的禮拜四夜裡,聖羅倫慈教堂的鐘打了兩點鐘的第二下鐘聲,就在這一瞬間,教堂所有的門突然打開了,集合在外邊黑暗的空場上的群眾,就可以看見教堂內部照得光輝燦爛,會員已經按照遊行次序站好了。

  罩著黑色頭巾的人們,又靜默又慘淡,除了面具上兩個窟窿裡露出一對閃閃爍爍的眼睛以外,沒有任何生命的表徵,他們用緩慢的步子,排成雙行前進,每個人手裡拿著一支光芒慘淡的大蠟燭,這一對和那一對之間隔得很遠,可以讓長長的道袍後據拖在地上。

  群眾由於南方人容易感動的特性,看著罩頭巾的行列走過,他們把這些人叫做「拿撒勒人」①,他們非常關心,因為神秘的罩面具的人們,也許是些高貴的紳士,由於傳統的虔敬信神,參加了這太陽升起以後才能結束的夜間遊行。

  ①這兒的拿撒勒人是指基督的信徒。下邊「好像新的拿撒勒人在走『苦難的路』似的」,諷刺那些醉漢用狂飲爛醉來紀念基督逝世,拿撒勒人指耶穌。

  這是個靜默的宗教協會。「拿撒勒人」在罪孽深重的痛苦中,不許講話,他們由警察保衛,不讓任何人來麻煩他們。群眾之中喝醉酒的人的確很多。街上遊蕩著永不疲乏的信徒,他們為了紀念基督逝世,從神聖的禮拜五起,就開始了從這家酒店到那家酒店的宗教遊行,不到禮拜六不肯結束。到了禮拜六,他們好像新的拿撒勒人在走「苦難的路」似的,在每一條街道上喝了數不清次數的酒以後,別人就不得不把他們抬回家去了。

  當說話就算犯罪的遊行隊伍走過的時候,常常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警察的保衛一放鬆警惕,那些不虔敬的、由於喝多了酒而沒有了任何道德顧慮的醉漢,就趁機走到不講話的兄弟們身邊,在他們的耳朵邊咕噥著最刻毒的辱駡,罵他們或是他們的一家人,其實這些人他們是根本就不認識的。「拿撒勒人」在靜默中苦惱著,隱忍了辱駡,似乎這就是對於「神威顯赫的耶穌」的獻禮,但是那些麻煩的土蜂倒因為這一種柔順態度壯起膽來,喃喃地辱駡得越加厲害了,終於那個罩面具的信徒想起來了,雖則禁止說話,可是並不禁止行動呀,於是就一邊保持著絕對的靜默,一邊舉起大蠟燭來打這些擾亂神聖的莊嚴肅靜的醉漢。

  在隊伍行進中間,當抬著宗教雕像①的人們需要休息,那些載著神像、周圍掛燈的沉重的台座也停下來的時候,一聲輕微的「噓噓……」就足夠叫罩頭巾的人站住,那黑色的一對一對就把大蠟燭放在腳邊,臉對著臉,通過面具上神秘的窟窿,向群眾看。他們似乎是宗教裁判所裡把人拉去燒死的那些傢伙:他們是高大的罩面具的人,黑色的道袍後據發出熏香和焦味。長長的銅喇叭訴苦似地響著,打破了夜的寂靜。頭巾頂上飄動著協會的旗幟,這是黑色天鵝絨金色鑲邊的正方形,上面有繡出來的縮寫羅馬字母S.P.Q.R,用來紀念那個在猶太的羅馬巡撫參與基督之死的事件。②

  ①雕像;巨大的台座上裝著和人身同樣大小的神像,神像用木頭雕成,裝飾富麗,表示耶穌、聖母或者使徒的生活實況。每一個教區抬送兩個雕像。這些雕像是古老的,常常出自傑出的藝術家之手。——英譯本

  ②羅馬巡撫:羅馬巡撫彼拉多審判耶穌,因為眾人要求,把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曾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擔吧。」

  「神威顯赫的我們的父耶穌」的遊行雕像站在用金屬精製的沉重的台座上,台座裝飾著黑天鵝絨的座披,貼著地面,蓋住了在下邊抬著的二十個大汗淋漓、半身赤裸的扛抬夫。四角裝著金色天使和成簇的掛燈,中央站著耶穌,戴著荊冠,在他那沉重的十字架下彎著身子;悲劇性的、受苦受難的、沾染鮮血的耶穌,臉色像屍首一般,眼睛在流淚,可是穿著華麗的天鵝絨長袍,繡滿金花,使得富麗的袍料幾乎看不見了,在繡花交織之中似乎只露出一點兒精細的蔓藤繞結的花紋。

  一看到神威顯赫的耶穌,幾百個人的胸膛裡吐出了歎息和呻吟。

  「我父耶穌!」老婦人們咕噥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雕像,像是受了催眠似的,「神威顯赫的主呵!不要忘掉我們呵!」

  遊行的雕像在空場中心停下來了,擔任護衛的罩頭巾的人和虔敬的安達盧西亞人民也一起停下來了,安達盧西亞人民用歌唱表達出他們全部的靈魂狀態,用鳥兒似的顫音和漫長的悲歌向耶穌致敬。

  一個孩子的發抖的甜蜜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這是一個小姑娘,她從人叢裡一直擠到第一排,向耶穌射出了「歌聲的箭」。用三句抒情歌頌揚著神威顯赫的主的「全世界最神聖的雕像」,頌揚雕像的雕刻者,西班牙黃金時代的光榮藝術家之一,雕刻家蒙丹涅斯。

  這「歌聲的箭」仿佛是戰爭的第一聲射擊,接著就爆發了一整串射擊。第一聲還沒有完結,第二聲已經在旁的地方響起,立刻又是一聲,又是一聲,仿佛整個空場就是一個大籠子,裝滿了瘋狂的鳥兒,其中一隻的叫聲把大家叫醒了,就全體都錯雜混亂地同時歌唱起來。低沉沙啞的男子的低音跟女人們的高音混在一起。全體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神聖的雕像,仿佛他們都是獨自在雕像面前似的,周圍的人把他忘掉了,他也聽不見別人的聲音;這些交織起來的鳥叫的旋律,嘈雜不和地跟別人的歌聲混成一片,既不會唱錯,也不必猶豫。這期間,罩頭巾的人們一動不動地聽著,看著耶穌,他接受了美麗的頌贊,老是那麼含著眼淚壓在沉重的木架子底下,荊棘的刺深深地刺痛著他。這樣一直到總管以為停留夠了,打響了裝在台座前面的銀鈴。「起!」神威顯赫的主擺動了幾次以後,就抬了起來,看不見的扛抬夫的腳就像觸角似地在地上移動了。

  後邊跟著受苦受難的聖母像。所有的教區在遊行的時候總是抬著這兩個雕像的:一個是上帝的兒子,一個是他的神聖的母親。受苦受難的聖母的金冠,在天鵝絨的華蓋底下周圍的燈光裡閃動。她的披風後裾有幾公尺長,拖在台座後邊,用圓形的木架子張開,顯示出極富麗的、重甸甸的、燦爛奪目和非常值錢的刺繡品的華美,在這上邊一定是耗盡了整個世代的耐性和技藝了。

  罩頭巾的人們拿著點亮的蠟燭護衛著聖母,蠟燭光在這國王御用似的長披風上向四周反射出來的光芒在顫抖。一大群女人在後邊依照大鼓聲的節拍行進,她們的身體隱在黑影裡,臉兒卻讓各人拿在手裡的蠟燭光照紅。她們是一些戴著頭披的赤腳的老婆子,穿著準備死後穿的白衣服的姑娘們,痛苦地走著,好像患著神秘的痛苦的惡疾的婦人,她們是一群苦難的人,都是因為神威顯赫的主和他的神聖極頂的母親保佑她們,從死裡救出來的。她們跟著雕像行走,在還願心。

  這虔敬的宗教協會的行列,在緩慢地走過街道,經過許多次停留,讓人們唱讚美詩以後,就走進大門整夜敞開的主教大教堂。他們帶著點亮的蠟燭繞過大得出奇叫人吃驚的大殿,在黑暗裡照出了掛著紫底金條紋的天鵝絨的極大的柱子,但是他們的光還是照不透圓屋頂下的濃密的黑暗。罩頭巾的人們仿佛是些尖頭的昆蟲,在這籠罩了地面近邊的淡紅的蠟燭光裡前進,同時在高處還是望不透的黑夜。終於他們丟下地下室似的陰暗,又走到星光裡去了,於是初升的太陽驚奇地看到還在街心遊行的隊伍,使大蠟燭的光暗淡了,把神聖的衣服的金色以及雕像的眼淚和臨終的冷汗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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