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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他還躺在床上的時候,偶然遇到他和契約經理人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就壯起膽子向他問起堂娜索爾。

  「是的,親愛的,」堂何塞說。「她記得您,在發生事故以後兩三天,她就從尼斯打電報來問起您的健康。她一定是從報上看到的。各處的人都在替您擔心,仿佛您是一個國王似的。」。

  契約經理人回復了這一個電報,可是以後就不再聽到她的消息了。

  加拉爾陀聽了這個消息滿意了好幾天,但是後來,他又固執地問了,正像每一個病人那樣,以為別人除了關心他的健康以外就沒有別的事情似的。她有沒有寫信來?她不再問起他了嗎?……契約經理人竭力替堂娜索爾的沉默辯解,安慰劍刺手:你必須記著這位太太是不斷地旅行著的呀。天知道她這會兒究竟在哪兒。

  但是,鬥牛士以為自已被她忘掉的絕望,逼得堂何塞同情地說謊了。幾天以前,他接到從意大利寄來的一封短信,堂娜索爾問起過他。

  「讓我看看吧!」劍刺手渴望地說。

  因此契約經理人製造藉口,推託說他把信丟在家裡了,加拉爾陀就懇求這個安慰品:「把信拿來給我吧。我很想看看她的信;這樣我就相信她是記得我的了!……」

  為了避免託辭越來越複雜,堂何塞虛構了這樣的回答,來信並不經過他的手,都是寫給別人的。據他說,堂娜索爾寫過幾封信給侯爵談到她的財產,在每一封信的結尾,都問起加拉爾陀。有幾次是在寫給她的一個表兄弟的信裡,她也記起鬥牛士。

  加拉爾陀靜靜地聽著,但是同時他懷疑地搖著頭。他多麼想見到她呵!……什麼時候他還能夠見到她呢?……唉,這個除了任性的古怪性格以外沒有任何目的就這樣飛掉的女人呵!

  「您呀,」契約經理人說,「最好還是忘掉女人的事情,注意您的事業吧。您已經不必再躺在床上了;您差不多已經康健了。您覺得力量復原了嗎?回答我吧,我們還要鬥牛不?您還有整個冬季可以增強體力的。今年我們接受契約呢,還是放棄鬥牛呢?……」

  加拉爾陀驕傲地抬起頭來,仿佛有人提了個侮辱他的意見。放棄鬥牛?一整年不在鬥場上露臉?群眾能夠聽憑他不出場嗎?

  「接受下來,堂何塞。從現在到春天還盡夠時間增強體力呢。把無論什麼東西放在我面前,我都會跟它鬥的。您可以答應訂復活節鬥牛的契約。我覺得這條腿會給我一些妨礙,但是,上帝保佑我,它馬上就會像鐵一樣堅強。」

  兩個月以後,鬥牛士覺得已經強健有力了。他走起路來稍微有點兒瘸,兩條胳膊也不怎麼靈活,但是他瞧不起這些麻煩,以為並不嚴重,同時覺得新的力量已經使他的堅強的身子重新矯健了。

  當他單獨在寢室裡的時候(他離開病房以後,又搬回這兒來睡了),他站在鏡子面前。挺直身子,正像站在雄牛面前似的,仿佛手上正拿著劍和紅布似地交叉起兩條胳膊。著!他刺了那並不存在的雄牛。一直刺到劍根!……他想起他的敵人們的懊喪,就心滿意足地微笑了,他們預言他遭到角傷以後一定會萎靡不振,而且希望他一直就陷在這種情況裡。

  他急不及待地等待著回到鬥場的那一瞬間。他感到像一個開始鬥牛的人似地,貪戀名譽和大眾的喝彩;最近一次被雄牛觸倒似乎已經給了他第二個生命;以前那一個加拉爾陀仿佛是另外一個人,現在他需要從頭開始他的履歷。

  為了增強體力,他決定,在這冬季剩下的一些日子裡,和他的一家人到棱科拿達去住。打獵和長途步行會使他受過傷的腿強壯起來。他還可以騎馬去督促工作;他要去看看放牧在草原上的山羊群,豬群,乳牛群以及那些馬。田莊的經營進行得不好。花錢比別的地主多,結果出產卻反而比較少。這是一個慷慨慣了、大把賺錢、不必儉省的鬥牛士的田莊。他每一年有一段時間出外,這一次不幸事故又使得家裡騷動混亂,這種種都使得他的事業不能發達。

  他的姐夫安東在田莊裡使自己確立了一個獨裁者似的地位,打算把一切都整頓出一個秩序來,但是事實上只是搞亂了工作常規,惹得長工們憤怒。幸虧加拉爾陀可以依賴鬥牛的可靠的進款,一個永不枯竭的富源,彌補了他那奢侈無度的支出和經營不良的損失以外,還有盈餘。

  在動身到棱科拿達去以前,安古司蒂太太想要她的兒子去拜拜希望聖母,還她許下的願心。這願心是那個可怕的黃昏,當她看到他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像死人似地躺在擔架上抬回家來的時候許下了的。她在瑪卡雷娜,這長睫毛、棕臉兒的美麗的天后面前,懇求她不要忘記她的可憐的胡安尼朵,她哭過多少次呵!……

  這次儀式確實是全體民眾的大歡樂。

  劍刺手的母親把瑪卡雷娜區的全體花園匠都叫到聖琪爾教堂來,教堂簡直用花裝滿了,香案四周堆起龐大的金字塔形的花堆,從拱門中間和吊燈上掛下了許多圓滾滾的花球。

  這神聖的儀式在美麗晴朗的早晨舉行。雖則這一天是工作日,從各區裡來的人們還是擠滿了教堂。肥胖的女人們,黑眼睛,短脖子,穿著黑綢的衣服,她們蒼白的臉上蓋著鑲花邊的頭披;工人們剛刮了臉,穿戴著新衣服,圓帽子;乞丐成群結隊地到來,正像有人舉行結婚禮那樣,在教堂大門口兩邊擠成兩排。區裡並不富裕的女人們,隨隨便便地梳了頭,懷裡抱著嬰孩,聚在一起,急不及待地等待加拉爾陀和他的一家人到來。

  要舉行用管弦樂隊和歌唱伴奏的彌撒;真是非凡的事情呢,輝煌得正像復活節聖費爾南迪戲院裡的歌劇。然後是神父們詠唱感恩的《戴德姆》①,因為胡安·加拉爾陀先生恢復了健康;真和國王臨幸塞維利亞的時候一樣。

  ①《戴德姆》:對上帝感謝重大恩典的儀式歌。——世譯本

  舉行儀式的人們和他們的衛隊來了,在人群裡擠過去。鬥牛士的母親和妻子在前面走,跟許多女親戚、女朋友一起,黑綢的厚裙隨著她們的腳步窸窸窣窣,頭披蓋著的臉兒溫和地微笑著。然後加拉爾陀來了,後邊跟著很多鬥牛士和朋友;一個個都穿著閃閃發光的衣服,背心上掛著金鏈條,手上戴著非常燦爛炫目的戒指,頭上戴著白氊帽,跟女人們黑色的衣服成為鮮明的對照。

  加拉爾陀顯得很嚴肅;他是一個真正的信教者。他並不常常記起上帝,他在困難的時候罵起上帝來,主要是由於說慣了,倒不是為了別的;但是現在是另外一回事:他是到那兒去感謝極頂神聖的瑪卡雷娜的,他帶著恭敬的態度進了教堂。

  大家都進去了,只有國家例外,他讓他的妻子和一大群兒女進去,自己站在外邊空場上。

  「我是個自由思想者,」他以為有必要在朋友們面前說明一下。「我尊敬所有的信仰,但是正在這裡邊進行的事情,照我看來真是無謂得很的。我不想褻瀆瑪卡雷娜,也不想否認她的功績,但是,夥伴們,當胡安躺在地上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及時地趕過去,把雄牛引開的話,結果會怎樣呢!……」

  樂器的哀吟,歌手的歌聲,非常甜美飄逸的旋律,伴隨著一陣陣花香和蠟燭的氣息,通過敞開的大門,一直飛到空場上。

  許多鬥牛士和鬥牛迷聚集在教堂外邊,一支又一支地抽煙。為了減弱長久等待的厭倦感,先先後後有人到最近的一家酒店裡去。

  當舉行儀式的人們出來的時候,許多貧民就一哄而上,貪心不足地搶奪一把一把撒出來的小錢,打起架來。大家都搶夠了,因為加拉爾陀大師是真正慷慨的。

  安古司蒂太太把頭靠在一個女朋友的肩膀上,快樂得哭起來了。

  在教堂門邊出現了容光煥發、威風凜凜的劍刺手,伸出手臂扶他的妻子,卡爾曼感.動得直打哆嗦,露出微笑,睫毛上含著眼淚。

  卡爾曼覺得自己好像在跟他第二次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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