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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這暴君是該咒詛的,醫師!」

  國家知道本國跟鬥牛藝術有關的政治歷史。他一方面叱責戴帽者和別的鬥牛士,他們是這一個專制國王的擁護者,一方面也記得胡安·雷翁;他是在專制時代向群眾挑戰的人,因為他穿著黑衣服上場鬥牛,所以人們從此就把自由主義者叫做「黑衣人」,他在民眾的威脅之下離開鬥牛場,他毫不畏懼地對待他們的憤怒。國家堅持他的信仰。鬥牛是古老時代的藝術,野蠻人的行業;但是在這門行業裡,像別的行業一樣,也有值得尊敬的人物。

  「喂,為什麼您說鬥牛是反動的呢?」醫師說。「您是想儘量幹好事情的一個好人,國家,但是您也是一個愚魯無知的人。」

  「對,」堂何塞發言了。「這是真話。在委員會裡別人用說教和演講把他教成半癡半呆了。」

  「鬥牛是一種進步。」醫師笑眯眯地往下說。「你懂得嗎,賽白斯蒂安?這是我們國家的風俗的進步,過去一個時代西班牙的平民娛樂的柔和化;至於那個時代本身,您的堂貝貝一定對您講過很多次了。」

  於是魯依茲手裡拿著酒杯不斷地講著,只偶然把話停頓一下,啜一點兒葡萄酒。

  「說鬥牛是極其古老的,這只是個極大的錯誤。過去在西班牙也殺牲畜來給人娛樂,但是並沒有像現在似的鬥牛。熙德是用長矛刺雄牛的;我承認。摩爾人和基督教徒的騎士們也在他們的鬥場裡消遣;但是並沒有鬥牛士這種專業,也並不按照規則大大方方地殺死牲畜。」

  醫師講到幾世紀以前的國家娛樂。只有很少的場合:國王結婚的時候,簽訂和平條約的時候或是主教禮拜堂舉行落成禮的時候,才用鬥牛來慶祝這種種莊嚴事件。這種鬥牛是沒有什麼規則的,也沒有職業的鬥牛士。健美的騎士們穿上閃閃發光的綢衣服,騎著馬走上鬥場,在貴婦人們眼前,用長矛刺殺牲畜,或是用匕首刺。如果雄牛把他們撞倒了,他們就拿了劍,由僕從相幫著,殺死牲畜,他們能夠刺在哪兒就刺在哪兒,沒有任何規則的限制。當平民舉行鬥牛的時候,許多男子走上鬥場,成群結隊地攻擊雄牛,等到他們終於把它翻倒了,這時候他們就用短劍殺死它。

  「那時候並沒有什麼鬥牛,」醫師接著說,「那不過是對於牲畜的圍獵……如果仔細考查一下,就會知道,那個時代的人正忙著那個時代的事情,享受著那個時代的娛樂,因此也不需要改進這種娛樂了。」

  勇猛好鬥的西班牙人,當然能夠在歐洲各國不斷的戰爭中,或是航行到那永遠需要大膽漢子的美洲去,獲得成功。除此以外,宗教也是欣賞使人激動的壯觀的藉口,在這種壯觀裡,人們體驗到由於別人的危險所引起的那種陰森森的震動,同時也獲得了靈魂的寬恕。把異教徒燒死的異教徒審判真是極端的壯觀,這種壯觀使得玩弄純樸可憐的牲畜變成毫無興趣。那時候,異教徒審判才是大規模的國家娛樂。

  「但是時候到了,」魯依茲微妙地微笑著往下說。「異教徒審判開始衰落了。它在這世界上顯得太陳舊了。終於,在革命的法律禁止它以前,它就老死了。大家都對它感到厭倦了:世界改變,這種娛樂就好像在冰天雪地的挪威舉行鬥牛一樣。環境不適合了。對於把人燒死,以及那一整套說教,可笑的服裝,當眾承認信仰錯誤等等,大家都感到不好意思了。人們已經沒有膽量再做這種事情了。如果需要證明它還存在的話,只要在牢獄裡把誰鞭打一頓,也就滿足了。同時,西班牙人都厭倦了走遍世界找尋冒險奇遇的生活,回到家裡來了:他們不再在佛蘭德打仗,也不在意大利打仗;美洲的征服也已經由於冒險家們不斷航行告了結束,那時候,就開始了鬥牛藝術;專用的鬥牛場造起來了,專業的鬥牛士隊出現了,鬥牛有了一定的規則,創造了我們現在所知道的玩法:插短槍和刺殺。大家都很喜歡這種娛樂。鬥牛民主化了,因為它成為一種職業。鬥牛的不是騎士而是平民了,因為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別人就必須給他們錢。平民成群結隊地走進鬥牛場,在那兒,只有他們才能夠絕對統治,他們甚至可以在看臺上罵一個有錢有勢的人,這個人如果在街上碰到,是會使他們嚇壞的。過去的觀眾帶著宗教的內發的激情,觀看燒死異教徒和猶太人,現在他們的子孫帶著喧嘩吵鬧的愉快來觀看男子漢對雄牛搏鬥了,在這種搏鬥裡,鬥牛士鬥死的機會是很少的。這不是進步嗎?」

  魯依茲堅持他的主張。在十八世紀中葉,西班牙開始閉關自守,放棄了遠方的戰爭和新的殖民地,又因為缺乏有利的環境,那陰森森的宗教的殘酷也消歇了,這時候,鬥牛就開始繁榮了。平民的英雄主義需要新的出路獲得名譽和財富。看慣了死的娛樂、殘暴成性的群眾需要一個安全瓣,來滿足他們幾個世紀以來看慣慘酷行為的靈魂。異教徒審判用鬥牛替代了。誰在一個世紀以前是佛蘭德的一個士兵或是在新世界廣闊土地上的一個軍事殖民者,現在就成為一個鬥牛士。平民找不到別的方法來成名,就替所有的勇敢無畏的野心家,用這新的國家娛樂創造了一條光榮的出路。

  「這是進步,」醫師往下說。「我這樣主張完全是頭腦清醒的。因此,我對於一切都是富有革命性的,可是我也毫不害臊地說我喜歡鬥牛……人需要少量的惡來調劑單調的生活。酒精也是惡的,我們知道它對我們有害,可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喝。少量的蠻性會供給我們新的力量來繼續我們的生活。我們都喜歡偶然回頭看看,生活得有一點兒像我們的遠祖。獸性在我們內心產生神秘的力量,讓這種力量消失是完全不適當的。唔,我同意鬥牛是野蠻的;可是這並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野蠻娛樂。嗜好使用蠻力和粗野的歡樂原是每一個民族共有的人類通病。因此我對那些外國人憤憤不平,他們單單注意西班牙,仿佛只有這兒才有使用蠻力的娛樂似的。」

  於是醫師帶著責備的口吻講到毫無好處的賽馬,死在賽馬裡的人比死在鬥牛場上的更多;講到開明的群眾都去看特別訓練過的狗捉老鼠;講到現代的體育競賽,運動員常常由於競賽成為殘廢,打碎頭蓋骨或是打壞鼻子;講到決鬥,動機差不多總只是為了滿足標榜自己的奸詐的願望。

  「雄牛和馬,」魯依茲責備著。「使得他們憐憫地哭起來了,可是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裡,在賽馬場上看到一匹馬跌倒,跌壞了或是跌斷小腿,他們倒又不抱怨了,他們對於創辦了動物園的大都市倒以為是設備完美呢。」

  魯依茲醫師憤慨起來了,因為別人憑了文明的名義,判定鬥牛是野蠻而且流血的,又憑了文明的名義,把世界上最沒用最危險的野獸關進園子裡,王子一般奢侈地飼養它們,給它們住得暖烘烘的。這是為什麼呢?科學早已認識了它們,而且把它們分了類。如果有人厭惡殘忍,那麼為什麼不反對每天在動物園籠子裡發生的那些毫無光彩的慘劇呢?顫聲哀叫的山羊長著一對沒用的角,毫無脫逃可能地被關進豹子籠,在那兒忍受豹子的攻擊,當猛獸把腳爪挖進犧牲品的身體內部,貪饞地舔吃吸出來的血的時候,山羊的骨頭在軋軋作響。被人從安靜芳香的山窩裡抓出來的可憐的兔子,當它們感到身邊有一條噓噓吹氣的蟒蛇的時候,它們嚇得發抖了,那蟒蛇似乎用眼睛催眠了它們,把彩色的身體卷成圓圈檜詐地前進,用冷冰冰的壓力把它們悶死……幾百幾百可憐的、柔弱可愛的小野獸,給自以為絕頂文明的城市裡款待豢養著的那些毫無用處的猛獸吃掉了;正是那些城市裡的人卻在辱駡西班牙人野蠻,就因為又勇敢又靈巧的男子漢,在太陽光裡,在蔚藍的天空下,在喧嘩嘈雜、五光十色的觀眾面前,按照完善得無可爭辯的規則,殺死忠實有力、勇猛危險的牲畜,使得群眾的激情由於富有畫意美的危險融成一體……這真是卑劣!

  「大家辱駡我們,是因為我們現在不重要了,」魯依茲說,對於他認為普遍的不公道表示憤憤不平。「我們的世界像猴子一樣,模仿著它當作主人一樣尊敬的那種人的姿態和歡樂。現在流行在英國和世界兩半球的時髦玩意兒是賽馬,大家看厭了許多瘦馬順著跑道奔跑;真是乏味的景象呵!真正的鬥牛出現得太遲了,那時候我們已經失敗了。如果在菲力浦二世①時代,鬥牛就有現在那麼重要,鬥牛場到現在還會在許多歐洲國家裡繼續開辦呢……唔,不要對我頌揚外國人吧!我佩服他們,因為他們幹了革命,我們的思想大部分都是他們的恩賜;但是講到鬥牛呢,老實說,毫無問題,……他們只說了些傻話!」

  ①菲力浦二世(15271598):西班牙王。一五五六年即位,曾經打敗法國和土耳其軍隊,兼葡萄牙王,收尼德蘭和美洲為殖民地。他是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利用宗教裁判所迫害「異端」,殘酷地處死一切反對君主專制的人。

  這位熱情的醫師,像一個狂信者似的,盲目地把我們這行星上所有的民族都包括在他的尖刻的譴責裡,他們厭惡西班牙人的娛樂,同時,他們自己卻有別種流血的娛樂,這些娛樂因為完全缺乏美,簡直就不能認為是正當的娛樂。

  在塞維利亞住了十天以後,醫師要回到馬德裡去了。

  「好吧,我的勇士,」他對病人說。「您已經不需要我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要疏忽呀。兩個月之後,您就會健康有力了。也許您的腿會給您一點兒麻煩,但是您有一個鐵鑄的身體,一定會逐漸好起來的。」

  加拉爾陀的治療果然像魯依茲醫師所預言的那樣進步著。一個月以後,用不著再強迫他的腿靜養不動了,鬥牛士又衰弱又有一點兒瘸,能夠坐在院子裡的靠手椅上接待朋友們了。

  在他病倒的期間,當他發著高熱,陰暗的惡夢纏著他的時候,雖然想像的事物千變萬化,有一個思想卻是堅定不移地留在心裡——他記得堂娜索爾。這個女人知道他的不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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