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五九


  「如果一個鬥牛士不是當即死在鬥場上,」他說,「你就差不多可以說:他總是救得活的。醫治只是時間問題。」

  一連三天,他們替加拉爾陀施行手術,他受著極大的痛苦,因為他的極度衰弱不允許上麻醉藥。從受傷的腿裡,魯依茲醫師拿出了幾片碎骨。這是折斷了的腿股骨的碎片。

  「誰說您會不適合鬥牛呢?」醫師高聲地說,由於自己的手段高明感到心滿意足。「您會鬥牛的,我的親愛的;群眾還是不得不替您熱烈鼓掌呢。」

  契約經理人點頭同意了這個主張。他也正是這樣想法。全世界最勇敢的人,難道可以成為一個殘廢人了結一生嗎?

  由於魯依茲醫師的命令,鬥牛士的一家人都搬到堂何塞家裡去住了。女人們礙手礙腳:動手術的時候是不能容忍她們在旁邊的。鬥牛士的呻吟聲,就立刻會引起母親和姐姐狂叫,像痛苦的回聲似地在家裡到處響起,同時卡爾曼又老是像一個瘋人似的,掙扎著要跑到她的丈夫的身邊來。

  悲痛使妻子變了樣子,使她忘記了對他的怨恨。她懺悔地哭了許多次,因為她認為自己是這次不幸事故的不自覺的肇事人。

  「我是罪魁;我已經明白。」她常常對國家絕望地說。「他反反復複說過很多次,為了不再受苦,還是讓雄牛觸中他吧。我對他太惡毒了;我使得他生活苦楚……」

  短槍手對她講述事故的詳情,要她相信這不幸是出於意外的,但是沒有效果。不,據她說起來,加拉爾陀是願意永遠結束他的生命的,要不是短槍手在那時候去救他,他被搬出鬥場來的時候就一定是個死人了。

  手術結束以後,一家人才回到家裡來。卡爾曼第一次去探望病人。

  她悄悄地走進傷者的房間,低垂著眼睛,仿佛因為以前對他的敵意感到羞愧,兩手捏著胡安的手,問:

  「你怎樣啦?」

  她就這樣又沉默又羞怯地坐著,當著魯依茲和別的朋友們的面,他們也沒有離開劍刺手床邊。

  如果她是獨自一個,她也許會跪在丈夫面前,懇求他原諒。可憐的人!她的殘忍使他絕望,把他送上死路。忘掉一切是必要的。她的天真的靈魂在眼睛裡顯露出自我犧牲和充滿情愛的神色,這是妻子的愛和母親的愛的混合物。

  加拉爾陀似乎因為受盡折磨身體縮小了;又瘦弱又蒼白,孩子一般畏怯。從他那用大膽行為娛樂群眾的驕傲的健美的勇士身上,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保留下來了。他抱怨冷清寂寞,抱怨自己的腿仿佛鉛鑄一樣沉重,沒辦法移動。由於那許多次不用麻醉藥完全在神志清醒時忍受過來的可怕的手術,他似乎喪失了膽量。他以前對於疼痛的頑強的忍耐力消滅了,現在他由於最小的痛苦也會呻吟起來。

  他的房間是一個集會場,全城最著名的鬥牛迷都來探望。雪茄的青煙混和著黃碘的臭味和別的刺鼻的氣息。桌子上,在藥瓶、棉花包和繃帶之間,放著款待客人用的酒瓶。

  「一點沒關係。」朋友們叫嚷,想用嘈雜吵鬧的樂觀態度使鬥牛士振奮起來。「兩個月以後您又會鬥牛了。醫治您的真正是個老手呀。魯依茲醫師創造過很多奇跡。」

  醫師也顯得高高興興的。

  「他已經救回來了。瞧他還抽煙呢。要知道,一個病人如果想到抽煙,那就是已經好啦!

  醫師、契約經理人和幾個隊員陪伴著傷者,一直陪到晚上很遲很遲。牛肉汁來了,就抓住抓得到手的葡萄酒瓶,竭力待在桌子旁邊。

  魯依茲、契約經理人和國家之間的談話,話題總離不開雄牛。跟堂何塞在一起是不可能談到旁的事物的。他們詳細地解釋每一個劍刺手的缺點,他們辯論他們的價值和他們賺到的錢,同時那病人就不得不一動不動地聽著,或者受了談話聲音的催眠,模模糊糊地瞌睡了。

  講話的差不多總是醫師,國家留神地傾聽著,佩服地莊嚴地瞧著他。這個人多麼淵博呵!……短槍手由於自己熱愛理想,就向醫師詢問,革命究竟什麼時候會爆發。

  「您為什麼對革命發生興趣呢?您應該留意的就是熟悉雄牛的性格,避免遭到不幸,多鬥幾場牛來替您的一家人賺錢。」

  國家對醫師提出抗議,不能因為他的職業是鬥牛士,就想強迫他屈服。他是一個公民,跟別人一樣,政治界的名人在投票期間也要找他幫忙的一個投票人。

  「我相信我有權利這樣想。不是嗎?……我還是我的党裡的委員呢!……我已經知道我的鬥牛士行業是卑賤而且反動的。但是這並不妨礙我獲得理想。」

  他還是堅決主張鬥牛是反動的,沒有理睬堂何塞的嘲笑,因為他雖則也很尊敬堂何塞,但是他是在跟魯依茲醫師談話。全部過錯的罪魁是費爾南迪七世①,是的;這是一個暴君,他封閉了許多大學,卻開辦了塞維利亞鬥牛藝術學校,因此,使得這種藝術成為一種可恨的藝術,處於一種可笑的情境。

  ①費爾南迪七世(1784—1833):西班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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