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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等人們用擔架把加拉爾陀抬出鬥場,已經是晚上了。人群沉默地跟著他走。旅途是長的。國家把披風搭在胳膊上,還穿著燦爛的鬥牛士服裝混在別人平常的衣服裡,時時刻刻彎下身子靠近擔架的漆布篷,然後命令搬運夫停一會兒。

  鬥牛場的醫生們跟在後邊,摩拉依瑪侯爵和堂何塞也在一起,契約經理人似乎快在四十五人俱樂部的幾個朋友的懷裡暈過去了;一種共同的憂慮使他們和跟著鬥牛士的擔架走的襤褸的平民混在一起。

  群眾都很驚恐。這是哀傷的行列,仿佛遭到了什麼國難,使他們撤掉了社會階級的差別,在共同的悲痛之下所有的人都一律平等了。

  「多麼不幸的遭遇呵,侯爵老爺!」一個紅發胖臉的農民,臂膀上搭著一件短大衣,對摩拉依瑪說。

  這個人兩次粗暴地把搬運夫推開,想來幫忙搬運。侯爵同情地看著他。他一定是常常在路上向他致敬的農民之中的一個。

  「是的;極大的不幸呵,朋友。」

  「您以為他會死嗎,侯爵老爺?」

  「恐怕會這樣吧,除非奇跡來拯救他。他被磨成粉末了呵!」

  侯爵把右手搭在這一個不相識的人的肩膀上,似乎因為他的神色裡顯露出悲傷而感到滿意。

  加拉爾陀回家是確實叫人痛苦的。院子裡響起了一陣陣絕望的狂叫。別的女人,胡安尼朵的親戚和鄰婦們,披散了頭髮在外面號叫,她們以為他已經死了。

  牛肉汁和別的夥伴們站在門口阻擋閒人,不斷地又推又打,不讓他們跟著擔架闖進屋子。密密層層的人群擠滿了街道,他們亂哄哄地在解釋這一場遭遇。所有的人都向屋子注視,仿佛想透過牆壁猜測裡邊的情形。

  擔架搬進院子旁邊的一間房子裡,劍刺手在極其小心的照顧之下給搬上床去。人們用染上血跡的布和散發防腐藥氣的繃帶把他包紮起來。他的全套鬥牛士服裝現在只剩下一雙玫瑰色的襪子。裡邊的衣服統統給扯下來,或者用剪刀剪下來了。

  他的小辮子解開了,蓬亂地披在脖子上;他的臉色像薄餅一樣蒼白。他感到有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裡,微微睜開眼睛,看到是卡爾曼,微微地笑了一笑;卡爾曼跟他一樣蒼白;她的眼睛是幹的,嘴唇是紫的,她的神色是那麼恐懼,仿佛他已經到了最後的一瞬間了。

  劍刺手的朋友們深謀遠慮地插進來干涉了。卡爾曼應該記住,傷者還只經過急救,還有許多事情要等醫生們來做。

  妻子被親屬朋友溫和地推推送送,終於離開了房間。傷者向國家使了個眼色,他就向他俯下身子,勉強聽懂了他的微弱的喃喃聲。

  「胡安說,」他走到院子裡來說,「他要叫人立刻請魯依茲醫師來。」

  「已經去請啦,」契約經理人說,很高興自己的先見之明。他一知道傷勢嚴重,當即就發出了電報。他斷定魯依茲醫師已經在路上,第二天早晨就會到達了。

  以後,堂何塞繼續向在鬥牛場醫治他的那些醫生探問。他們在一陣驚惶失措以後,已經顯得樂觀得多了。也許他不會死。他有這樣一個結實的身體,蘊蓄著那麼豐富的精力呵!……最可怕的是他受到的大腦震盪;這樣可怕的猛烈打擊可以使別人立刻喪命;但是他卻已經戰勝了虛脫而且恢復了知覺,雖則還是非常衰弱……至於那些傷呢,他們以為並不危險。胳膊上的傷並不嚴重;也許以後胳膊會不及以前那麼靈活。腿上的傷就不能說有同樣的希望了。骨頭斷了;加拉爾陀可能有瘸腿的危險。

  在幾個鐘點以前,當堂何塞以為劍刺手的死不能避免的時候,他倒是勉強保持鎮靜的,現在聽到這句話卻打起哆嗦來了。他的屠牛手可能瘸腿嗎!……那麼他不能再鬥牛啦!

  看到醫生們那麼輕描淡寫地講到加拉爾陀可能不再適合做個鬥牛士的時候,他氣極了。

  「這是不可能的。胡安活著可是不再鬥牛,您以為這是合於邏輯的嗎?……誰能夠代替他呢?我告訴你們,絕對不可能!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你們願意讓他退隱嗎!」

  他一整夜沒有睡,跟隊員們和加拉爾陀的姐夫在一起守護著。加拉爾陀的姐夫忽而到劍刺手的房裡,忽而上樓去安慰女人們,勸阻她們想來看看鬥牛士的打算。她們必須聽醫生們的話,免得引起傷者情感激動。胡安太衰弱了,這比他的傷更引起醫生們擔心。第二天早晨,契約經理人一早就趕到火車站去,等候從馬德裡來的特別快車。快車到了,送來了魯依茲醫師。他來了,沒有行李,穿著得和向來一樣隨隨便便,淡黃色的鬍鬚下邊露出笑眯眯的嘴,和彌勒佛一樣的肚子,按著他的短腿左右跨步的節拍在寬鬆的背心裡抖動。他在馬德裡得知這件不幸事故,那時候,他正看了一場鬥小雄牛出來,這一次鬥小雄牛的目的是把野外客店區的「孩子們」介紹給群眾。滑稽劇似的表演很叫他高興……雖則在火車上過夜是累人的,可是一想起那古怪的光景,他就笑了,似乎已經忘掉了這次旅行的目的。

  當他走進鬥牛士的房間的時候,鬥牛士似乎在絕頂衰弱的狀態之中,睜開眼睛認出是他,就帶著信任的微笑振作起來了。魯依茲在房間角落裡聽了以前診治他的醫生們的意見和說明以後,就很有把握地走近病床。

  「大膽些,勇士,您決不會死!您真是交上好運道的傢伙!」

  然後又轉向他的同行們,補充說:

  「你們瞧,胡安尼朵是多麼頑強的野獸呵!如果是別人,早就用不著我們工作了。」

  他非常小心地診察了他。這是危險的角傷,需要小心診治。但是他見過的角傷多著呢!……對於他所謂「普通的」病,他總是懷疑不決,不敢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是牛角傷是他的專業,碰到這種場合,他總是希望進行極端驚人的醫治,仿佛牛角造成了創傷,同時也提供了一種神秘的醫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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