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四九


  他拿起匙子,抓起一大片麵包,看看別人,想弄明白照他這種農村禮節是不是可以動手吃了。

  「祝你們健康,先生太太們!」

  他放心地向那個大盆子進攻,這是放在桌子中央給他和鬥牛士們的。略略遠些,另外一個同樣大的盆子在直冒熱氣,那是給長工們的。

  他似乎因為自己貪吃而感到有點難為情,動了多少次匙子以後,就停下來,認為必須作個解釋。

  「從昨天早晨到現在,我只吃過一片麵包和一點兒牛奶,那是他們在一座牧人小屋裡給我的。先生們,祝你們胃口好呀!」

  他再向盆子進攻,用使眼色和不斷扭動下巴來對待牛肉汁因為他貪吃跟他開的玩笑。

  馬上槍刺手想給他喝一點酒。可是因為有很怕他喝醉的大師在場,他嚇住了,他貪饞地看著放在他手邊的幾瓶酒。

  「喝吧,小羽毛。於吃很不好。應該喝一點兒潤潤嘴。」

  可是,在土匪接受他的邀請以前,馬上槍刺手就接連不斷地匆匆喝起來了。小羽毛只是偶爾碰了幾次酒杯,即使在碰酒杯的時候,也還是猶豫不決的。他怕酒;早就沒有喝酒的習慣了。在田野裡不能夠常常找到酒。何況酒對於他這樣的人是最危險的敵人,他需要生活得非常清醒,時時刻刻做好防備。

  「但是在這兒,您是跟朋友們在一起呀,」馬上槍刺手說。「想一下吧,小羽毛,您是在塞維利亞,在瑪卡雷娜聖母的披風底下。沒有一個人會碰一碰您……如果不湊巧保安隊到這兒來了,我也會跟您一起戰鬥;我拿起刺杆,我們決不會讓那些狗腿子有一個活下去。要使我做一個山間騎士是不必費力的!……我一直就嚮往那種生活。」

  「牛肉汁,」劍刺手在桌子的那一邊高聲喊,怕馬上槍刺手多嘴和親近酒瓶。

  土匪雖然喝得很少,卻已臉上通紅,他的藍眼睛閃著愉快的光芒。他機靈地選擇了面對廚房門的位置;從那兒可以看見田莊入口和一段沒有人走的路。在這條黃土路上陸陸續續走過母牛、豬、山羊,太陽把它們的影子照在路上,這就足夠叫小羽毛打一個哆嗦,準備丟下匙子,拿起馬槍。

  他一邊和同桌的人談話,可是一邊並沒有忘掉注意外邊,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時時刻刻準備自衛或是逃走的生活,以為不受突然的驚嚇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他吃好以後,又從牛肉汁那兒接受了一杯酒,最後一杯酒,接著就用手托著下巴,遲鈍而且沉默地果看外邊。這確確實實是蟒蛇式的消化:不規則地大吃一頓,然後又是長期的絕食。

  加拉爾陀遞給他一支哈瓦那雪茄。

  「謝謝,胡安先生。我不抽煙;可是我要藏起來送給一個可憐的夥伴,他也是上了山的,喜愛吸煙甚至超過吃食。他是一個遭到壞運氣的年青人,現在,要兩個人一起做事的時候,他總是幫我的忙的。」

  他把雪茄藏在外套裡邊,他記起那個夥伴,就帶著兇狠的歡樂微笑著,現在他一定在離他們不很遠的地方流浪著吧。酒使得小羽毛興奮起來了。他的神氣完全不同了。他的眼睛閃著使人吃驚的金屬的光彩。他的肥厚的臉因為一陣痙攣繃得緊緊的,似乎改變了他平時的善良神情。大家也猜到他一定要講話了,要誇耀自己的行為,引起款待他的主人吃驚,當作他作客的報酬了。

  「你們有人聽說過我上個月在到弗萊蓋拿去的路上做的事情嗎?你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嗎?……我和我的夥伴斷在路上,因為我必須攔住一輛公共馬車,對一個時時刻刻忙著對付我的有錢人算帳。他確實是一個濫用權力的要人,一貫隨心所欲地指揮村長、公務人員、甚至保安隊,這在報紙上就叫做『惡霸』。我送信給他要一百個杜羅作為急用,他不但不聽我的話,還寫信給塞維利亞省長,甚至在馬德裡煽起了一陣誹謗,使他們比以前任何時期更要抓我了。因此我和保安隊發生一次射擊,這一次我傷了腿,他還不滿足,又叫人逮捕了我的妻子,仿佛這個可憐的女人也知道丈夫的作為似的。這個惡棍因為怕碰到小羽毛,不敢走出自己的村子。但是正在那時候我忽然不見了,我走開了。我進行剛才提起過的許多次旅行之中的一次,我們的那個人自以為很放心了,有一天,就到塞維利亞去做他的生意,去慫恿當局迫害我。於是我們等著從塞維利亞回來的公共馬車,那公共馬車果然來了。我的夥伴,他在半路上攔住什麼東西確實是個能手,他命令掌車的『停下來』。我把頭和我的馬槍伸進車門。女人們尖叫,孩子們哭喊,男人們一聲不響,但是臉色像白蠟一樣。我就對旅客們說:『跟你們沒關係。鎮靜點兒吧,太太們;祝你們健康,先生們;祝大家有一次愉快的旅行……喂,那個胖子走下來。』我們的那個人兒正彎著身子,躲在女人們的裙子底下,被逼著走下來了,臉色像死人一樣灰白,仿佛沒有血似的,走路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公共馬車開走了,只有我們留在路上。『聽著,我就是小羽毛,我要送您一點兒紀念品呢。』我實踐了我的諾言。但是我沒有立刻打死他。我打傷了他身上的那麼個地方,使得他還可以活上二十四個鐘頭,等那班保安隊找到他的時候,他還能夠說打死他的是小羽毛。這樣,事情就不會搞錯,也沒有人可以拿這件事情稱功了。」

  堂娜索爾聽著,臉色非常蒼白,恐怖得閉緊了嘴唇,她的眼睛裡出現了那隨著神秘思想而來的古怪的閃光。

  加拉爾陀皺皺眉頭,這個野蠻的故事使他不愉快。

  「個個人都懂得他自己的業務呀,胡安先生。」小羽毛說,他似乎猜到了鬥牛士在想什麼。「我們兩個都是靠殺生過活的:您殺雄牛,我殺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您有錢,受人鼓掌稱讚,吸引了漂亮的女人,我卻常常餓肚子,如果我有一天疏忽了一點,我就完結了,我會被子彈打成一個篩子,放在田野裡讓烏鴉啄食。但是講到對於各人的手藝的知識,您也並不能超過我,胡安先生!您懂得必須在什麼部位傷害一條雄牛,使它立刻倒在地上。我懂得怎樣傷害一個人;或者叫他立刻就死,或者叫他再活一些時候,或者叫他吃幾個禮拜苦頭,牢牢記得小羽毛:他是不願意干涉任何人的,他只知道怎樣對待干涉他的人。」

  堂娜索爾還是想知道他犯罪的次數。

  「講到殺人……您究竟殺過多少人呢?」

  「您會憎惡我的,侯爵小姐;可是那到底有什麼關係呢!……相信我吧,我並不全數記得了,雖則我很想記起來。也許他們的數目是在三十三和三十五之間;我事實上也說不正確。過著這樣不安定的生活的人,難道還能夠計算正確嗎?……但是我是個不幸的人,侯爵小姐,是個很不幸的人。我成為惡漢得歸罪於那些最先逼害我的人。殺人是像摘櫻桃一樣的,如果你搞了一顆,跟著來的就是一串。我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殺人,如果我們可憐別人,別人就把我們吃掉了。」

  接著是長久的靜默。太太注視著土匪強壯粗糙的手和損傷了的指甲。但是小羽毛沒有留心她。他的全部注意集中在劍刺手身上,因為他接待他吃飯,很想向他表示謝意,消除他的話似乎已經引起的惡劣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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