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四八


  「侯爵小姐,您是想像不出我是怎樣生活的,」他接著說。「野獸也比我還好得多。哪兒可以睡,我就睡在那兒,或者根本就不睡。我早上在省區的這一頭醒來,晚上在那一頭躺下來休息。我必須眼睛睜開,落手沉重,才能夠使得別人尊敬我,不敢出賣我。窮人們是善良的,但是窮苦是會使得最善良的人也變成壞人的。如果別人不怕我,我早已好幾次讓別人交給保安隊了。除了我的馬和這個(他摸摸他的馬槍),我沒有真正的朋友。我有時想看看我的妻子和孩子們,我就在黑夜裡走進村子。看到我的鄰合,都閉著他們的眼睛。但是總有一天會遭到壞結局的……有幾次,我很厭倦孤單的生活,覺得需要和別人談談。我老早就想到棱科拿達來了。『我是尊敬胡安·加拉爾陀先生,常常替他鼓掌的人,為什麼不去拜訪他一下呢?』但是我總是看到您和許多朋友在一起,或者和您的妻子,您的母親和孩子們一起住在田莊裡。我知道會發生怎樣的事情的:他們一看到小羽毛就會嚇死。但是現在不同了。我看到您帶著侯爵小姐一起來了,我想:『讓我去問候先生和太太一下,跟他們談談吧。』」

  隨著這些話而泛起的巧妙的微笑,立刻表明他對於鬥牛士一家人和這位太太之間的不同態度,使他們瞭解加拉爾陀和堂娜索爾的戀愛關係,對於他並不是什麼秘密。在這個粗魯的人的靈魂深處還保持著對於合法婚姻的尊敬,他以為他對於鬥牛士的這一位貴族女朋友,比起對於他的家庭成員的可憐的女人們來,似乎更容易親熱些。

  可是堂娜索爾並不注意這些話,只是提出一連串問題,要強盜回答他是怎樣變成這樣的。

  「為了一件不公道的事情呀,侯爵小姐;為了落在我們窮人身上的許多不幸事件之中的一件。我是我們村子裡最活躍的人之一,因此,如果要向有錢人提出什麼請求的時候,勞動人民總是派我做代言人。我會讀會寫,因為在我童年時代就當聖器保管人,他們替我取個外號叫做『小羽毛』,是因為我常常追趕母雞,拔掉它們尾巴上的羽毛來寫字。」

  牛肉汁拍了他一下,打斷了他的話。

  「夥伴,我一看到您,就猜到您是一隻教堂老鼠之類的東西。」

  國家不聲不響,對這樣的親熱法不敢說什麼話,只是微笑了一下。一個聖器保管人竟變成一個土匪!如果他把這件事情告訴堂貝貝,他會怎麼說呢?……

  「我結了婚,生下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天晚上,兩個士兵敲開大門,把我帶出村子,走到打麥場上。有人在一個有錢人的大門口放了幾槍,那些善良的紳士一口咬定是我幹的。我不承認,他們就用馬槍拷打我。我還是不承認,他們就再拷打我。說得簡單些吧,直到天亮,他們把我全身打遍,有幾次用槍柄,有幾次用擦槍的通條,一直打到他們累了,我暈厥了。他們縛起我的手腳,把我當作一個包袱似的拷打我,他們還說:『您不是村子裡最有膽量的男子嗎?那麼站起來自衛吧,讓我們看您的拳頭究竟能伸得多遠。』這一個嘲笑最使我痛苦。我的可憐的妻子盡她的能力來醫治我,可是我不能安靜下來,我記得那一陣拷打和嘲笑,我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還是再說得簡單些吧:有一天,他們看到兩個士兵之中有一個死在打麥場上,我為了避免麻煩,就上了山……一直到現在。」

  「唔,您幹得對,」牛肉汁讚賞地說。「那麼還有一個士兵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總還活著吧。他離開了村子,他雖則大膽,也要求調到別處去了,但是我並沒有忘記他。總有一天我要跟他算帳。有一次有人告訴我,他在西班牙的另一極邊,我就到那兒去。哪怕他在地獄裡我也會去。我把我的馬和馬槍交給一個朋友,托他保管,我像一位紳士一樣坐上火車。我到過巴塞羅那,到過巴利阿多裡德,到過許多城市。我站在監牢旁邊觀察走進走出的保安隊士兵,『這個不是他;那個也不是他。』我的情報一定搞錯了,但是這沒關係。我已經找了好幾年,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除非他死了,死了才真是可惜呢。」

  堂娜索爾很感興趣地聽著這個故事。小羽毛是個多麼別致的人!她還一直把他錯當成一隻野兔呢。

  土匪不聲不響了。他蹙起眉毛,似乎是怕說得太多了,想不再談機密話。

  「請答應我吧,」他對劍刺手說。「我要到馬房裡去看看他們怎樣照顧我的馬。您來嗎,夥伴?……您會看到一只好牲口呢。」

  牛肉汁接受了他的提議,一起走出廚房。

  只剩下鬥牛士和貴婦人兩個的時候,他透露了自己的惡劣心境。她為什麼要下來?在這種人面前露臉,真是過分魯莽了,這是個單憑他的名字就可以叫人害怕的土匪呀。

  但是堂娜索爾因為這一次會見的幸運感到心滿意足,訕笑劍刺手太膽怯了。在她看來,那土匪似乎是好人,一個不幸的人,人們的想像把他的罪惡行為過分誇大了。他差不多是她家裡的奴僕。

  「在我的想像裡他並不是這樣的,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高興認識了他。等他走的時候,我們得給他一些周濟。一個多麼別致的國家!多麼典型的人物!……多麼有趣呵,他追趕那個士兵,竟走遍整個西班牙……這個題材可以寫成一篇極有趣味的長篇小說。」

  田莊女人們從爐灶的火焰裡拿出兩個大油炸鍋,冒出香噴噴的香腸的氣味。

  「先生太太們來吃午飯!」國家叫喊了,他在他大師的田莊裡擔任起家長的職務。

  廚房中央擺著一張大桌於,鋪著桌毯,上面放著些圓麵包和許多瓶酒。聽到招呼,小羽毛,牛肉汁,許多長工,田莊總管,農事總管,以及所有已經做好了主要工作的人都來了。他們在桌子旁兩條長凳上坐下來,這時候,加拉爾陀猶豫不決地看著堂娜索爾。她應該在樓上眷屬的房裡吃。但是這位太太聽了這個勸告只是笑了笑,就在桌子上端坐下了。她喜歡田莊生活,她以為同這些人一起吃飯是非常有趣的。她天生就是一個鬥士。她以男子式的瀟灑和大方的態度請劍刺手坐下,用她那文雅的鼻孔嗅著香腸的香味。多好吃的東西!她肚子多餓呵。

  「非常好,」小羽毛看著桌子,念格言似地說。「主人和僕人一起吃飯。據說,上古時代就是這樣的。我可還是第一次看到呢。」

  他坐在馬上槍刺手旁邊,仍然捏著他的馬槍,他把馬槍夾在兩個膝頭中間。

  「坐過去一點,我的孩子。」他說,用身子撞了撞牛肉汁。

  馬上槍刺手用粗魯的友好態度對待他,也用一撞回報他,兩個男子一邊你撞我我撞你,一邊大笑,他們的粗魯的馬戲使全桌都高興起來。

  「喂,該死的!」馬上槍刺手說,「別把你的槍夾在膝頭中間吧。您沒有看到它正對著我,也許會闖禍嗎?」

  土匪那支夾在兩腿中間的馬槍,它的黑黑的槍口真的正對著馬上槍刺手。

  「放下它吧,傻瓜!」他堅持說。「您要用它吃飯嗎?」

  「還是這樣好。不要怕。」強盜皺一下眉頭,簡短地回答,他似乎不願意接受叫他小心預防的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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