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三六


  於是他提起小狼;這是一隻領班牲畜老雄牛,他起誓,即使別人把整個塞維利亞連琪拉爾達塔在內作為代價,他也不肯把它賣掉呢。他騎馬快步跑過廣闊的草原,一跑到這一條寶貴的牲畜在內的那個雄牛群的視界以內,他叫喚一聲「小狼」,立刻就會得到回應,它會丟下同伴來迎接侯爵,用它的鼻尖善良地碰碰他的馬靴,雖則它是一隻極有威力的、其餘的雄牛都怕它的牲畜。接著,雄牛飼養家就會下了馬,從鞍袋裡找出一片巧克力糖來款待小狼,小狼就感恩不盡地搖搖那長著一對大角的頭。於是侯爵用一隻胳膊抱住這領班牲畜的脖子,沉著地走進雄牛群裡,它們正因為有人到場引起哄亂和暴躁。一點兒危險也沒有。小狼像一隻狗似地前進著,用身子掩護著主人,向四面看,用冒著火焰的眼睛強迫同伴敬服它。如果有一條比較大膽的雄牛靠近來嗅嗅這位打擾者,它就會碰到領班牲畜的威脅的大角。如果有幾條雄牛戲謔地擠在一起,擋住去路,小浪就會把武裝了大角的頭伸進去強迫它們讓出一條路來。

  當侯爵一談起他的牧場裡養出來的幾隻牲畜的偉大事蹟的時候,他的白鬍子和修光了的嘴唇,就會激動得發抖。

  「雄牛呵……這是全世界最高貴的牲畜!如果人也跟它一樣道德高尚的話,社會也會更好了。例如,那邊有一張可憐的聯隊長的相片。你們可有人記得這頭極高貴的牲畜嗎?」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一張放在華麗的框子裡的大照片,照片裡的他比現在年青多了,穿著農民服裝,幾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圍著他;全體都坐在草場中心一座黑黑的小丘上,小丘盡頭露出一對牛角。這暗色的不成形的小丘就是聯隊長。雖則它在別的雄牛看來是又龐大又勇猛的,可是這只牲畜對主人和他的一家人卻是挺親切溫柔的。它跟那些大大的田莊狗相像,對於陌生人那麼兇暴,可是家裡的孩子卻可以扯它的耳朵和尾巴;它用充滿情愛的呼呼聲容忍了他們的作弄。侯爵帶著他的小女兒們來了,這牲畜嗅嗅孩子們的白色小裙子,她們開頭是怯生生地拉住爸爸的腿,後來終於憑著孩子們特有的突如其來的大膽搔起它的鼻尖來了。「躺下來,聯隊長!」聯隊長服從了,彎起小腿躺著不動,讓一家人都坐在它的闊背上,它的肋骨隨著呼吸像打鐵的風箱似的猛烈地起伏。

  經過了長期的猶豫不決,終於有一天,侯爵把它賣給潘帕隆鬥牛場了,他親自到場協助鬥牛。當摩拉依瑪講述著當時情況的時候,激動得眼睛也模糊了。他一生一世也沒有見過這樣一條雄牛。它漂亮地走上鬥場,勇猛地站在鬥場中心,雖然一開始,由於從黑暗的牛房裡出來突然見到光亮,以及上萬人的狂吼,它有點迷惑。但是當一個騎士刺了它一槍以後,它就跑遍整個鬥場猛烈地進攻了。

  「立刻,沒有人,沒有馬,也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來了。它電一樣快地刺翻了所有的馬,把馬上槍刺手拋向空中。步行鬥牛士逃跑了;鬥場上一片混亂,好像在用燒紅的鐵燙小雄牛的屁股的時候一樣。群眾叫喚著要求更多的馬,聯隊長站在鬥場中心,等待任何東西一出來靠近它就把它撞翻扯裂。輕輕一聲招呼就足夠叫它攻過來,沒有一個人曾經見過這樣又高貴只有力的牲畜,進攻時威武的衝擊使群眾興奮得簡直發了狂。當叫人殺它的喇叭吹起的時候,它雖則已經受到十四處槍傷,一整套短槍插在脖子上,它還是跟沒有離開牧場的時候一樣強健和勇猛。那時候……」

  雄牛飼養家講到這兒,總要停頓一下,來穩定他發抖的語聲。

  那時候……摩拉依瑪侯爵正在包廂裡,在障牆外邊,不知道怎樣才好,周圍都是驚惶失措的鬥牛場裡的僕役,近旁有一位大師正慢條斯理地卷起他的紅布,他似乎想拖延一些時候再走到那富有威力的牲畜面前去。「聯隊長!」侯爵叫喊起來了,把上半身探出障牆,用手拍著障牆的木板。

  那牲畜沒有移動,可是它抬起頭來,好像這一陣喊聲使它記起它那不能再見的牧場。「聯隊長!……」一直喊到它終於轉過頭來,看到了在障牆外邊叫它的人,就一直向他沖來。但是猛衝到半路上停下來了,然後慢慢走著,一直走到用它的角觸到向它伸出的胳膊。它來了,從插在它脖子上的短槍根上,從露出了藍色肌肉的傷口上,血水淌下來塗滿了脖子。「聯隊長,我的孩子!……」雄牛仿佛懂得這充滿情愛的詞句,抬起了鼻尖,擦擦雄牛飼養家的白鬍鬚。「您為什麼把我送到這兒來呢?」它那血紅的勇猛的眼睛似乎在說話。侯爵失掉了理智似地,反復吻著那牲畜由於猛烈的喘息而潤濕的鼻子。

  「不要殺它吧!」看臺上一個好心的人叫喊了,於是,這句話仿佛反映了全體觀眾的思想似的,一陣喊聲震動了鬥牛場,幾千塊手帕在看臺上搖動,仿佛是一群群的白鴿。「不要殺它吧!」在這一瞬間,人們被莫名其妙的情愛觸動了心,厭惡了自己的娛樂,仇恨起衣服五顏六色、英雄勇敢得毫無好處的鬥牛士,反而讚賞起牲畜的勇猛來了,大家都感覺到自己還比不上它,意識到在這麼上萬個有理性的人裡邊,只有這一隻可憐的牲畜表現了高尚和愛。

  「我把它收回來了,」侯爵說,幾乎哭起來了。「我把那兩千比塞塔還給經理。如果需要我全部產業我也會給呀。在牧場裡養了一個月,它的粗大的脖子上連傷痕也沒有了……我願意讓這有膽量的雄牛老死。但是好人在這世界上總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一隻沒有膽量直接看它一眼的惡毒雄牛,造反似地一角刺殺了它。」

  侯爵和飼養雄牛的同行們在牲畜的勇猛行為所引起的驕傲感中,很快地就忘記了對於這種牲畜的溫情。他們那麼輕蔑地談起鬥牛的敵人,談起那些用保護動物的名義吵鬧著反對這種藝術的人。

  「這是外國人的蠢話!」「這是無知的錯誤。」這種說法把屠宰場的牛和鬥牛場的雄牛混為一談了!西班牙雄牛是勇猛的牲畜,全世界最勇敢的牲畜。他們記得許多次雄牛與可怕的獅子和老虎的搏鬥,每一次都是我們的「國獸」戰勝的。

  當侯爵記起他的另外一頭牲畜的時候,就笑起來了。有人在一個鬥牛場上安排了一次雄牛與一個著名馴獸人養的獅子和老虎的搏鬥。雄牛飼養家送去了一條惡毒的雄牛巴拉巴斯,這一條雄牛在草原上是隔離飼養的,因為它老是和夥伴角鬥,有許多牲畜就是被它刺死的。

  「我也親眼看見的。」摩拉依瑪說。「鬥場中心放一隻大鐵籠,裡邊關著巴拉巴斯。他們先把獅子放進去,這只該死的野獸利用雄牛沒有提防,跳到它的屁股上,立刻開始用腳爪和牙齒撕扯。巴拉巴斯狂怒地跳起來,想把獅子扔下來,把它扔到自己的尖角及得到的範圍內,這樣來防衛自己。終於,它成功地把獅子扔在它面前,然後,它用角戳住了它;瞧呀,先生們!……那獅子就像是一個皮球!雄牛把它從這一隻角拋到那一隻角,拋了許多次,搖聳著它,仿佛它只是一個傀儡,一直拋到最後,才似乎瞧它不起似的,把它丟在一旁,所謂『萬獸之王』就躺在那兒,縮成一團,痛苦地嚎叫著,像一隻受了棒打的貓兒……接著他們又放進一隻老虎,這一場搏鬥繼續得還要短促。一等老虎出現,巴拉巴斯就用角戳住了它,把它舉得高高的,在長久的搖聳以後,把老虎像獅子一樣扔在角落裡,老虎就在那兒蜷來蜷去,顯出一副可憐相……於是巴拉巴斯,這個惡毒的惡作劇者,它走遍了籠子,把大小便排泄在兩隻猛獸身上,當養獸人把它們弄出來的時候,一袋鋸末粉還不夠掃清地面,因為它們嚇得把身體裡所有的肮髒東西都排泄出來了。」

  在四十五人俱樂部裡,這些故事總引起一陣大笑。西班牙的雄牛呵!……這是最優秀的勇猛的動物……他們快樂的語調顯得很驕傲,仿佛這西班牙勇猛的牲畜的狂暴的膽量,就意味著西班牙的國家和種族超過世界其他地區的優越性似的。

  當加拉爾陀開始常常上俱樂部去的時候,一個新的談話題目打斷了關於雄牛和田地的無窮的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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