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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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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無數使加拉爾陀感到驕傲的理由上邊,又加上了這個滿足他的虛榮心的重要事件。

  當他跟摩拉依瑪侯爵談話的時候,他用差不多是兒子對父親一般的愛對待他。這位侯爵,穿得像一位鄉下人,一個套著皮腿套、拿著堅硬的刺杆的粗魯的半人半馬的怪物,是一個著名的人物,他可以用勳章的綬帶和十字章掛滿整個胸膛,穿著繡花大禮服,一邊下擺上綴著一個金鑰匙,走進王宮裡去。他的遠代祖先跟趕走摩爾人的國王一起到塞維利亞,接受了從敵人那兒奪來的遼闊的土地,作為他們的大戰功的賞賜,其中剩下的部分就是侯爵現在放牧雄牛的那幾塊廣大的平原。他最近的幾代祖先是國王的朋友和顧問,因為宮廷式的奢華生活花掉了產業的一大部分。這位坦率慷慨的貴族老爺,雖然生活得像莊稼漢那樣質樸,可是保留著著名的祖先的高貴地位,他在加拉爾陀看來,似乎還是一個近親。

  這個鞋匠的兒子仿佛真正變成他那高貴的家族的一分子似的,打心底裡感到驕傲。摩拉依瑪侯爵是他的伯伯,雖則他既沒有權利公開這樣說,這親戚關係又是不合法的,可是他用這樣的想法來安慰自己:他征服了他家族裡的一個女人,憑著這一份戀愛關係,似乎就打破了所有的等級的成見了。那些以前總是用高貴的鬥牛迷的身份,以對待鬥牛士所慣用的那種含著蔑視意味的親昵方式來接待他的年青紳士,現在都是他的表兄弟或某種親戚了,他開始把他們看作跟他等級相當的人了。

  聽慣堂娜索爾用對待親戚的親密感談到他們,加拉爾陀也以為不必按照等級關係特別看待他們了。

  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完全改變。他不常到鬥牛迷聚會的蛇街的那幾家咖啡店裡去了。他們是純樸熱情的好人,但是並不怎麼重要,不過是些小商人,工人出身的老闆,低級公務員,沒有職業、依靠神奇的方法奇跡似地生活著的流浪人,除掉談論鬥牛以外,沒有公開的行當。

  加拉爾陀走過這些咖啡店的大窗子前邊,向替他捧場的人們問候,他們使勁做手勢招他進去。「我立刻就回來。」可是他沒有回來,因為他走進同一條街上另外一個非常貴族化的俱樂部裡去了,那兒有哥特式①的裝飾,僕役們穿著短褲,桌子上擺滿銀餐具。

  ①哥特式;十二世紀到十五世紀盛行在西歐各國的一種建築式樣。

  安古司蒂太太的兒于,當他在穿著黑色燕尾服、軍人一樣凝定不動的兩排僕役中間走過,一個使人敬畏的僕役長,脖子上圍著一根銀鏈條,過來把他的帽子和手杖接去的時候,每一次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傲慢的感覺。跟這麼許多貴人來往確實是叫人高興的。青年們深深地坐在配得上在羅曼蒂克悲劇裡使用的高背靠椅上,談論著馬和女人,確確鑿鑿地知道全西班牙發生的每一場決鬥,因為他們都是冒充大膽、容易生氣的體面人物。他們在一個大廳裡練習擊劍;他們在另外一個大廳裡賭博,從下午一直賭到天亮。賭徒們容忍了加拉爾陀,當作俱樂部的特例,因為他是一個「體面」的鬥牛士,會大量花錢,又有許多有力量的朋友。

  「他是非常有教養的,」俱樂部會員們認真地說;承認他跟他們懂得一樣多。

  富於同情、交遊廣闊的契約經理人堂何塞成了鬥牛士的新生活的擔保人。而且,加拉爾陀憑著一個老練的野孩子特有的狡猾,知道怎樣取得這批出眾的人們的信任,他在這些人中間找到了成打的「親戚」。

  他常常賭博。這是跟他的新朋友們發生密切關係的最合適的方法。他賭博而且輸錢,俗語說,一個人在賭博上運氣壞正是在戀愛上交上好運的特徵。他在「罪惡廳」裡過夜,——他們玩笑地把賭博場叫做「罪惡廳」,——很少有贏錢的時候。他的壞運氣在俱樂部裡成為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昨天晚上,加拉爾陀大輸啦,」俱樂部會員們驕傲地說。「他至少輸了一萬一千個比塞塔。」

  大賭客輸錢的名譽,正和他輸錢時候的鎮靜同樣博得新朋友們的尊敬,他們把他當作俱樂部賭博的有力的支持者。

  新的熱愛迅速地控制了劍刺手。賭博的興致有幾次竟使得他把他那位貴婦人也忘掉了,那位貴婦人從他的愛好看來,原來是世界上最有興趣的事物。跟塞維利亞的所有的重要人物一起賭博!由於借錢和共同的興致建立起來的兄弟之情,他已經被年青紳士們當作地位相等的人看待了!……有一天夜裡,照亮大廳的一架樹枝形燈架突然倒在綠色的賭桌上。突然襲來一片黑暗和混亂,但是在慌張失措之中,響起了加拉爾陪的傲慢的聲音。

  「靜下來,先生們。沒有什麼事情。我們繼續賭下去吧。叫人拿蠟燭來。」

  於是大家繼續賭博,他的夥伴們讚賞他這次堅強有力的說話,比讚賞他殺死雄牛的膽量還要厲害。

  契約經理人的朋友們向他問起加拉爾陀輸錢的情況。加拉爾陀的確要把自己毀了:他鬥牛賺來的一切,都輸在賭博裡了。但是堂何塞毫不在乎地微笑著。

  「今年鬥牛季節裡,我們訂約比任何人都多。我們老是殺雄牛和賺錢,真會感到賺厭呢……讓他玩兒消遣吧。他就是為了這樣,才拚出性命,做一個不平常的人呀……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堂何塞把別人讚賞他輸錢時候的鎮靜當作他的偶像的額外光榮。要一個屠牛手像一個常常為一個小錢掙扎的人一樣,這是不合理的。他賺錢原是為了他所喜愛的事物呀。

  而且,使他當作自己的勝利似地,當作自己的事業似地感到心滿意足的是:他居然使加拉爾陀加入了俱樂部,這俱樂部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進得去的呀。

  「他是現在最有名的人,」他不服氣地回答那些批評加拉爾陀的新習慣的人。「他並不跟流氓們發生關係,也不到小酒店裡去,像別的屠牛手那樣。而且,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原是貴族階級的鬥牛士呀,因為他願意這樣,也能夠這樣……此外的一切都是妒忌。」

  在他的新生活裡,加拉爾陀不但常常到這一個俱樂部去,也有幾個下午到四十五人俱樂部去。這仿佛是鬥牛藝術的元老院。鬥牛士們通常是不容易踏進那個圈子裡去的,因為他們不在場,那些可敬的喜愛鬥牛的元老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發表他們的各種宏論。

  在春季和夏季,四十五人俱樂部的會員們聚集在門廊裡,甚至侵佔到街道上,在藤靠椅上坐著等待各處鬥牛的電報。他們不大相信報紙的意見;何況他們又需要在報紙發表以前就知道鬥牛消息呢。黃昏時候,電報從全西班牙所有舉行鬥牛的城市裡打來了,俱樂部會員們在傾聽了宗教一般莊嚴的宣讀後,就以電報的簡略辭句作基礎,辯論起來,做了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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