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二八


  母親死了以後,她繼承了一大筆財富。她在馬德裡嫁給一個貴族,年齡比她大得多,他以大使的資格代表西班牙到歐洲幾個重要的宮廷去,能夠走遍世界,對於一個貪圖奢華和新鮮事物的女人真有極大的吸引力。

  「這個女人享受過多少玩意兒呵,胡安!」契約經理人說。「十年以來,她在整個歐洲搞昏過多少個人的頭腦呵!她仿佛是每一頁都有秘密符號的一本地理書。毫無疑問,對於歐洲每一個國都,她都有許許多多值得追憶的事情。至於那可憐的大使呵!他無疑是煩惱死的,因為他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她飛得很高。那丈夫被派遣到這個那個宮廷裡,代表西班牙人,不到年終,這一個國家的皇后就會寫信到西班牙,請求把這位大使和他那迷人的妻子調走,報紙上把她叫做『可怕的逗人戀愛的西班牙女人』。她攪得多少戴皇冕的人神魂顛倒呵……堂娜索爾來了,皇后們就發抖了,仿佛她就是虎烈拉。最後,這位可憐的大使發現,除了一個美利堅合眾國以外,別無去處了,因為他是一個有原則性的人,非常喜歡國王,因此,他就死了……請不要以為單是那些在王宮裡吃喝跳舞的人就叫她滿足了。如果大家講到她的話都是真話,那真是嚇人呢!……這個女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愛走極端的:要麼就是一切,要麼就是什麼也沒有。有時候她引誘最高級的貴人,有時候她引誘全國最卑微的平民。有人告訴我,在俄國,她想盡方法追求一個丟炸彈的人;可是那個頭髮蓬亂的青年並不怎麼注意她,因為她妨礙他的計劃。堂娜索爾卻正因為這樣,就越發釘住他不放,一直釘到別人把他絞死。後來她在巴黎和一個畫家發生戀愛關係,別人甚至斷定,他已經畫了她的裸體像,不過一條胳膊擱在臉上,好叫別人認不出她,而且她的裸體畫已經影印在火柴盒子上了。或許這是假的:不過是誇張。不過,這似乎是十分確實的:她曾經成為一個德國歌劇作家的愛人;如果您聽過她彈鋼琴的話,那真好極了!……還有唱歌!唱得就像復活節到費爾南迪戲院裡來唱的歌女一樣漂亮。她不但用意大利語唱歌,並且還用法語、德語和英語。她的舅父摩拉依瑪侯爵,在我們自己人之間說說沒關係,可就笨得像一條牛,當他在四十五人俱樂部裡談起她的時候,他還說,她也許還會說拉丁語①呢……怎樣的女人可,胡安!她是多麼有趣的女人呵!」

  ①會說拉丁語:西班牙俗語:「他會說拉丁語」,意思就是:他是一個騙子。——世譯本

  契約經理人讚賞地談到堂娜索爾,以為她一生裡的全部事件,不論無可懷疑的也好,值得懷疑的也好,都是奇特獨創的。她的身份和財富,也使得他和加拉爾陀一樣,產生了敬意和好感。他們帶著讚賞的微笑談起她。這一類事件如果在別的女人身上是一定會惹起極多污辱的解釋的,他們一定會把她比作狐狸精。

  「在塞維利亞,」契約經理人往下說。「她過著非常規矩的生活。因此我認為別人講到她在外國的許多事情是不真實的。可能只是發現葡萄是酸的那些人的誹謗!」

  於是,一邊嘲笑著這一個女人在某些場合的那一種又勇又狠、像男子一樣的精力,他又複述起流傳在蛇街俱樂部裡的那些竊竊私語來了。當那大使的寡婦住到塞維利亞來的時候,所有的年青人都在她的大院子裡把她包圍起來了。

  「想像一下吧,胡安尼朵。具有這兒少見的特別風格的一個雅致女人,她的衣服在巴黎定做,她的香水從倫敦買來,何況又是國工們的女朋友……她仿佛是最有名的雄牛飼養場裡打上鐵印的一條雄牛,……他們像是一群瘋子似地跟著她走,她又允許他們有某些自由,因為她願意像一個男人似地跟他們一起生活。但是有幾個人把這種自由誤解作別的東西,對她行動得過分自由了,於是被她打了耳光,甚至遭到更壞的待遇。胡安厄朵,這個女人是危險的。有人說,她熟練擊劍,鬥拳,像一個英國水手似的,還知道日本的撲打『柔道』。總之,如果有人膽敢惡作劇地碰她一碰,她就會用她那美麗的小手,差不多不費什麼勁兒,就把他抓住了,不多時候,就把他扯成一片片的了。現在很少有人敢麻煩她了,但是她的仇人們還懷著惡意談論她;有幾個在那兒胡吹那些謠言,有幾個簡直就說她並不美。」

  根據契約經理人說來,堂娜索爾似乎愛上了塞維利亞的生活。由於在迷霧和寒冷的國土裡住長久了,她特別讚賞我們的明朗蔚藍的天,我們柔和的金色的冬天的太陽,非常讚賞這可以人畫的國土裡的生活的甜蜜。

  「她喜歡我們這兒不拘禮節的風俗習慣。她似乎是復活節降臨人間的一個天使。她仿佛並不生長在塞維利亞!她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塞維利亞!堂娜索爾說,夏天要到外國去住,冬天就住在這兒。她過厭了宮殿和朝廷的生活,如果您知道她跟哪一類人發生關係的話,您就懂得她了!……她加入最平民化的宗教會,特裡安納區的基督會,或是神聖的『小野獸』教會,花很多錢買孟柴尼拉酒給會友們喝。有幾天晚上,她把許多六弦琴手和舞女叫到家裡來;把塞維利亞全部學習唱歌和跳舞的姑娘都叫到家裡來,帶上她們的師傅和一家人甚至遠房親戚;大家都大吃橄欖和香腸,大喝葡萄酒。堂娜索爾坐在靠椅上,像一個皇后似的,一連幾個鐘頭,一套接著一套,看遍了這兒所有的跳舞。她說,那種歡樂正像國王觀看單獨演給他看的歌劇。她的僕役們都是她帶回來的高個兒,姿勢筆挺,模樣莊嚴,好像是英國的公爵,他們穿著燕尾服,捧著大盤子把一杯杯的葡萄酒分送給舞女們,舞女們喝醉了酒就扯他們的鬍鬚,拿橄欖核擲他們的眼睛。這是多麼適當而討人歡喜的餘興呵!……現在,每天早晨,堂娜索爾在接待一個老茨岡人,名字叫做琴弦兒,一位最典型的師傅,在教她彈六弦琴。拜訪她的人如果不看到她把樂器擱在腿上,那一定是因為她手上拿著橘子。她回來以後,吃掉了多少橘子呵!她可是還沒有吃夠呢!」

  堂何塞這樣往下說,對屠牛手講述堂娜索爾的希奇事兒。

  加拉爾陀在聖羅倫慈教區禮拜堂看到她以後四天,契約經理人在蛇街的一家咖啡店裡向他走來,帶些兒神秘意味說:

  「您正是幸運的寵兒呢!您知道誰對我講起您嗎?」

  他把嘴湊近鬥牛士的耳朵,輕輕地說:

  「堂娜索爾!」

  她對他問起「他的屠牛手」,並且表示希望有人把他介紹給她。他是多麼富於獨創性的典型!徹底的西班牙風味!

  「據她說,她已經好幾次見過您殺雄牛:一次在馬德裡,還有在什麼地方我記不得啦……她為您鼓過掌。她知道您非常有膽量……看哪,如果她愛上您的話呀!那是多麼光榮呀!您就是所有歐洲國王的郎舅或是諸如此類的什麼親戚了。」

  加拉爾陀低下眼睛,謙遜地微笑了;但是同時,他又裝腔作勢地挺起健美的身軀,似乎他認為契約經理人的假設一點也沒有什麼奇特。

  「但是不要夢想吧,胡安,」他往下說,「堂娜索爾只是想近近地看看鬥牛士罷了,就跟她學習琴弦兒師傅的功課一樣。她只是想看看鄉土色彩,此外就沒有別的意思了。『叫他後天到塔勃拉達來吧,』她對我說。您已經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到摩拉依瑪飼養場翻雄牛去,這是侯爵為了叫外甥女兒高興特意舉行的。我們一起去吧;她也邀請了我。』」

  兩天以後,大師和他的契約經理人在下午騎著馬走出市場區,像兩個好模樣兒的翻雄牛迷出現在人群中,這些人都聚集在門邊,或者逗留在人行道上等待他們。

  「他們是到塔勃拉達去的,」有人說。「今天要翻雄牛呢。」

  契約經理人騎一匹瘦骨嶙峋的白母馬,穿著莊稼人服裝:一件粗毛短大衣,帶黃色腿套的布褲,褲腿上有一副叫做「查雍」的皮綁腿。劍刺手為著這一次集會選擇了古代鬥牛士常穿的典型服裝,現代的習俗還沒有使這一種服裝和一般人的服裝混同起來。他頭上戴一頂粗天鵝絨做的小圓帽,帽邊翻上,用一條皮帶在下巴底下扣住。襯衫領口沒有領帶,是用一對金剛鑽扣住的,兩粒更粗的金剛鑽在襯衫的白縐邊上閃光。他的短上衣和背心是葡萄酒色天鵝絨做的,裝飾著黑緞帶和穩子;紅綢子的纏腰帶;合身的暗色繡花短褲顯示了鬥牛士肌肉豐滿的小腿,膝頭下邊用黑帶子打著蝴蝶結縛定。琥珀色的腿套在合攏的一邊有一條皮線,同樣顏色的靴子隱蔽在摩爾式的鞍鐙裡,只看見銀的大踢馬刺。馬鞍前部是一條五彩的赫雷斯羊毛披毯,兩排穗子在馬肚子兩邊擺蕩著,羊毛披毯上擱著一件灰色的短大衣,裝著黑色的肘部保護片,裡子是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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