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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加拉爾陀立刻嘲笑了短槍手的說教。他說得正像一個修道院長。然而恨不得吃掉全部修道士的也正是他呀!

  「國家,別做傻瓜吧。每個人都有他的特點呀,女人們既然向我們走來,那麼,就讓她們來吧。我們的生命是多麼短促呀!……可能有一天我會兩腳向前被抬出鬥場去的!……何況您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位多麼高貴的太太。如果您能看見她的話,您就不會這麼說了!……」

  然後,他似乎想抹掉國家臉上那一種憤慨和愁悶的神色,又坦率地補充說:

  「我非常愛卡爾曼,您是知道的;我像過去一樣地愛她。但是我也愛別一個。那是另一回事兒;……我說不清楚這件事。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兒;就是這樣!」

  短槍手這次跟加拉爾陀談話,並沒有更多的收穫。

  幾個月以前,當鬥牛季節跟著秋天一起結束的時候,劍刺手在聖羅倫慈禮拜堂裡有一次巧遇。

  他在帶他一家人到棱科拿達去以前,曾經在塞維利亞休息了幾天。當這一段安靜的時間來到的時候,使劍刺手最感高興的是可以安靜地住在自己家裡,不必再不斷地乘火車旅行了。每一年殺死一百頭以上雄牛,雖則又危險又吃力,可是一連幾個月從這個鬥牛場趕到那個鬥牛場不斷旅行,跑遍西班牙,卻比鬥牛加倍疲勞。

  整個夏季的長途旅行,冒著燃燒的太陽,通過炙熱的平原,坐在那車頂似乎著了火的老式車廂裡是最耗費精力的。隊裡準備的大水壺,每到一站就有人給它裝滿,可是還是不夠他們解渴。火車裡又擠滿了乘客,大部分都是趕到城裡市集上去看鬥牛的鄉下人。有許多次,加拉爾陀因為怕趕不上火車,在鬥場上上一殺了他最後的一條雄牛,連鬥牛士衣服也不脫,就趕到站上去了,在成群的旅客和行李堆中間過去,仿佛一塊發亮的五彩的隕石。他常常在頭等車廂裡,當著旅客的面換衣服,他們正為著跟這麼一位著名人物一起旅行而高興呢;晚上,他就彎著身子睡在車廂坐墊上度過不安寧的一夜,同時,一同旅行的人們為了讓給他盡可能大的地位,都擠得緊緊的。全體都關心他的疲勞,因為想到明天就會給他們帶來悲壯激動的狂歡,自己卻沒有絲毫的危險。

  當他疲乏地到達街上點綴著旗幟和彩牌在慶祝節日的城市的時候,他不得不忍受替他捧場的人們的熱情給他的折磨。鬥牛迷醉心於他的名字,都在車站上等他,一直陪他到旅館裡。這些興高采烈的人是睡足了的,他們跟他握手,擁抱,推搡,拉胳膊,希望他高高興興,喜歡說話,仿佛單是看到他們這件事情,就該使人感到最大的快樂似的。

  有許多次,鬥牛不只一場。他必須一連鬥三四天,一到晚上,這位因為勞苦,睡得太少和情緒激動而精疲力竭的劍刺手,就不顧社會禮節,脫掉短上衣坐在旅館門口乘涼。鬥牛隊的「孩子們」住在同一家旅館裡,也呆在大師身邊,仿佛是些坐禁閉的學童。有幾次,膽子最大的幾個請求他答應到光輝燦爛的街上和市場上去散散步。

  「明天是茂拉雄牛呢,」劍刺手回答。「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散步!你們會到明天天亮才回來,喝酒過了量,或是調情放蕩得乏了力。我不答應你們出去。等我們結束的時候,我給你們吃個飽。」

  等他們完成了任務以後,如果離下一次在別的城市裡鬥牛還有一天空閒的日子,鬥牛隊就延遲了旅行,跟他們的一家人離得遠遠的,他們就跟那些替他們捧場的鬥牛迷一起放蕩,大喝葡萄酒,玩女人,在鬥牛迷想像起來,這就是他們的偶像的通常生活方式。

  由於鬥牛日期安排不適當,逼得劍刺手作荒唐的旅行。為了履行契約,他從這個城市到西班牙的另一邊去鬥牛,在三四天以後,又回到跟第一個城市接近的一個城市裡。因此,在鬥牛最多的夏季的幾個月,他差不多一直在火車裡度過,彎彎曲曲走遍了半島上的每一條鐵路;下午他在鬥牛場上殺雄牛,晚上就睡在火車裡。

  「如果把我在夏季坐火車的路程全部接成一條直線,」加拉爾陀說,「准可以通到北極了。」

  鬥牛季節一開始,他十分高興地開始旅行了,他想到觀眾整年談論他、迫不及待地等待他的到來,想到了出乎意外的新交的朋友,想到了女人的好奇心給他帶來的戀愛奇遇,想到了不同的旅館的生活,以及旅館生活的騷亂和煩擾,和各色各樣的飯菜;這跟塞維利亞的安靜生活和棱科拿達的山村寂寞生活成為強烈的對照。

  但是這種使人頭昏眼花的生活過了幾個禮拜以後,雖然這期間他每一場鬥牛賺到五千個比塞塔,加拉爾陀卻像一個離開自己家庭的孩子似地煩悶起來了。

  「唉,我在塞維利亞的屋子多麼清涼呀!……可憐的卡爾曼把它照料得像一隻銀盃子!唉,我媽媽做的飯菜,滋味多好!……」

  只有空閒的晚上,他才把塞維利亞忘掉了,那時候,明天白天他不必鬥牛,全隊和願意供給他們在這城市裡過一次歡樂生活的鬥牛迷們一起,走進了唱弗拉曼克歌①的咖啡店裡,那兒的女人們和抒情歌,一切都是為著大師準備的。

  ①弗拉曼克歌:安達盧西亞的民歌。——世譯本

  在一年的其餘的日子裡,當他回到家裡來休息的時候,加拉爾陀經歷到一個名人的滿足的生活,他忘掉了光榮,可以儘量享受日常生活的樂趣。他睡得很遲才起來,不必擔心火車時刻表,不必想到雄牛所引起的憂慮。這天他沒有什麼事情要做,第二天,一連許多天都沒有!他的行程不必超過蛇街,或是聖費爾南迪廣場。他的一家人也似乎不同了,愉快得多,健康得多,因為他們知道他可以在家裡平安地住幾個月。他向街上走,氊帽搭在腦勺上,揮動著金柄的手杖,欣賞著手指上粗大的金剛鑽。

  在前廳裡有幾個人站在鐵格子門邊等他,人們透過鐵格子可以看見白色光亮、美麗潔淨的院子。他們是些讓太陽曬黑的人,發出汗酸臭,穿著肮髒的工作服,戴著四邊破爛的大帽子。其中有一些是流動的農業工人,因為路過塞維利亞,認為懇求這著名的屠牛手幫助些錢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他們把這位屠牛手叫做堂胡安。另一些是住在這城市裡的,用「您」字招呼他,叫他胡安尼朵。

  加拉爾陀憑著他經常跟群眾發生關係鍛煉起來的驚人的記憶力,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他們不是學校裡的老同學,就是他的流浪時代的老夥伴。

  「買賣不發達嗎?……現在是人人都難過日子的時候。」

  趁這一種熟識還沒有使他們進一步親密起來的時候,他就轉向站在身邊拉鐵格子門的傷疤臉。

  「去對太太說,給他們每人兩個比塞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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