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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堂貝貝是一個熱情充沛、講話流利的小學教師,區委員會的主席,是以色列血統的青年,用他那種族特有的熱情參加政治鬥爭,他因為他的棕色的醜相和麻臉感到驕傲,因為這使他有點兒像丹東①。國家總是張大嘴巴聽他講話的。

  ①丹東(1759-1794):法國大革命的領袖之一。

  晚飯以後,當加拉爾陀的契約經理人堂何塞和大師別的幾個朋友用古怪的論據開玩笑地反對他的學說的時候,國家就發窘地搔了搔頭皮說:

  「你們是紳士,你們受過教育,可是我卻是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的。這就是我們下等人之所以都是傻瓜的原故。但是,如果堂貝貝在這兒的話,那多好呵!我憑良心說話……如果你們聽他講得像天使那樣漂亮的時候,看你們還能怎麼說!

  受了這些嘲笑的攻擊,信仰不免有些動搖,為了使信仰格外堅定,他第二天就到他的偶像堂貝貝那兒去。堂貝貝是一個受盡迫害的民族的子孫,他把他所謂「恐怖器物博物館」指給他看的時候,似乎感到了一種辛酸的快樂。這個猶太人回到他的祖先住過的國土裡來,就把有關異教徒審判所的紀念品收集在學校旁邊的一間房間裡,正像一個越獄出來的囚犯,懷著不厭求詳的復仇感,把守卒的骨頭一塊一塊拼湊起來。櫥裡按次排列著羊皮紙和書本,這是異教徒審判所裡審判情況的記錄,和罪犯的受拷問的時候必須回答的題目紙。牆上釘著一面白旗,上邊有一個可怕的綠十字。在角落裡堆著拷問用的鐵器,恐怖的鞭子,這一切用來劈人、鉗人。撕扯人的刑具,都是堂貝貝從舊貨店裡找來的,他一找到,立刻就作為宗教法庭的古物編進目錄裡去。

  國家的仁慈心腸,他的隨時都會憤慨起來的、樸質的靈魂,對著這一堆生銹的鐵器和那綠十字激起了反感。

  「天哪!他們竟還敢那麼說……我憑良心說話!……我希望他們到這兒來見識見識。」

  由於要別人改變主張的強烈願望,他在任何場合都鼓吹自己的信仰,不怕夥伴們嘲笑。但是即使在這時候他也還是表現出善良溫和的,他似乎從來沒有個人的痛苦。照他的意見看,對於國家命運漠不關心,不肯加入他的黨的人,正是「民族無知無識的可憐的犧牲品」。救星就全靠讓所有的人學會念書寫字。至於他自己呢,卻謙虛地放棄了這種改造,以為自己已經頭腦遲鈍了;但是他把自己的不學無知歸罪給全世界。

  有許多次,在夏季裡,鬥牛隊坐著火車旅行,加拉爾陀也到他的「孩子們」坐著的二等車廂裡來了,車門打開了,進來一個鄉村神父或是一對修道士。

  短槍手們看到國家在敵人面前顯得格外莊重嚴厲的時候,就互相觸動肘子,或者互使眼色。馬上槍刺手牛肉汁和吞咽家都是粗魯暴躁,喜愛爭論和玩鬼把戲的人,也出於本能地討厭教徒,這時候就低聲慫恿他:

  「現在他落在你手裡啦!……正面攻擊呀!……用你的刻毒話刺過去呀。」

  但是大師是誰也沒有權利跟他反對或是辯論的隊長,他很有威勢地滾著眼珠瞪著國家,國家就聽話地不聲不響了。但是在他的樸質的靈魂裡,要別人改變信仰的熱情,比他的服從紀律更加有力。一句微不足道的話,就足夠使他對一同旅行的人展開辯論,試圖說服他們相信真理。而他的真理呢,仿佛只是他從堂貝貝那兒采來的,亂七八糟沒有倫次地拼湊起來的一團大話。

  他的夥伴們驚奇地看著,他們感到快意,因為在他們的夥伴之中,居然有人能夠對抗那些受過教育的人,甚至難倒他們,這說起來也可能並不難,因為西班牙的教士,一般都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

  那些教徒被國家激烈的理論和他的夥伴們的嘲笑窘住了,終於用出最後的理論。唉!常常拚出性命的人怎麼會不信上帝,居然敢想到這種事情呢?難道他們不想到,就在鬥牛的時候,他們的妻子和母親正在替他們做禱告嗎?

  想到他們離開塞維利亞以前,女人們親手縫在他們鬥牛士服裝上的聖者紀念章和印了聖像的肩布,隊員們突然靜下來,一種畏懼的安靜。被迷信觀念束縛著的劍刺手,仿佛以為這種褻瀆真會危害他的生命似的,對國家生起氣來了。

  「別吭聲,別再說不敬的話了!……寬恕我們吧,先生們。他是個好人,但是,所有這些謊話叫他瘋瘋癲癲了。——別吭聲,別對我回嘴!該死的!……我馬上塞住您的醜嘴,我用……」

  加拉爾陀為了讓這些先生平靜,就把整大堆恫嚇和咒駡壓在短槍手身上,他以為這些先生是未來的統治者。

  國家用輕蔑的沉默來對付他們。「這都是無知和迷信,統統起於不知道念書和寫字。」於是憑著不可動搖的信仰,憑著一個只有兩三個觀念深深印在頭腦裡的老實人所特有的固執,過了一會兒,他不管屠牛手還在生氣,又辯論起來了。

  他即使和短槍手、馬上槍刺手一起在鬥場上也不忘記他的反教權主義,可是他們卻在鬥牛場禮拜堂裡做了禱告才走進鬥場來的,並且希望縫在衣服上的肩布會把他們救出危險。

  當一條龐大、沉重、脖子粗大、顏色深黑的所謂「許多磅」雄牛快要插上短槍的時候,國家就把兩條胳膊伸向兩邊,兩手拿著短槍,跟牲畜隔著點兒距離,用辱駡招呼了它:

  「攻擊吧,教士①!」

  ①教士:教士是穿黑衣服的。

  這位「教士」狂暴地進攻了,當它沖過國家身邊的時候,他就把短槍深深地插在它的脖子上,正像宣佈一次重要勝利似的,響亮地叫喊:

  「這是為教士們準備的!」

  加拉爾陀終於讓國家的古怪動作引笑了。

  「您使我處於可笑的境地。別人總有一天會注意到我們這一隊的,他們會說我們全體都是異端。您也知道,有些群眾是不喜歡這樣的。鬥牛士就應該單管鬥牛。」

  但是他非常敬愛他的短槍手,他記得他對於自己的忠誠,他不止一次地達到自我犧牲的境地。每逢危險的雄牛,國家就任意亂刺,只希望趕快結束,這時候,大家對他吹口哨,他可是毫不在乎。他並不追求光榮,鬥牛只是為了生計。但是,當加拉爾陀帶著劍向危險的雄牛走去的時候,這短槍手就緊緊跟在他身邊,準備用他能夠制服野蠻牲畜的厚重的鬥牛披風和強壯的胳膊來幫助他。有過兩次,當加拉爾陀在沙上打滾,有被牛角觸到的危險的時候,國家就向牲畜沖去,忘掉了妻子、兒女、小酒店、任何事物,唯一的願望就是用自己的死來拯救他的大師。

  當他在晚飯以後,走進加拉爾陀的吃飯間的時候,大家就當他是一家人似的接待了他。安古司蒂太太用卑微的人們在貴人們那兒一碰到就馬上會合在一起的那種愛來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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