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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3

  冬季裡,在加拉爾陀沒有到棱科拿達去的時候,每天晚飯以後,他家的吃飯間裡就聚集起一群朋友。

  到得最早的總是鞍匠和他的妻子;他們有兩個兒女常住在劍刺手家裡。卡爾曼似乎想忘掉自己的不生育,感覺到這所大屋子的冷靜壓迫著她,因此讓她的姑娘最小的兩個兒女跟她一起住。這兩個孩子由於自然的愛,或許也由於雙親的教導,不停地纏著美麗的舅母和慷慨的、紅極一時的舅父,吻他們,跟小貓一樣在他們膝頭上打呼嚕。

  恩卡爾娜辛現在差不多跟她的母親一樣肥胖了,身材由於生過許多孩子已經變形了,嘴上由於上了年紀略略有些唇髭,她殷勤地向她的弟媳婦微笑著,因孩子們給她增添麻煩而感到抱歉。

  但是,在卡爾曼回答以前,鞍匠就插嘴說:

  「讓他們去吧,老婆。他們多麼愛舅父和舅母呀!尤其是小女兒,沒有她的小舅母卡爾曼就活不了……」

  於是兩個外甥兒女就住在那兒,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而且憑著小孩子特有的機靈,猜透了他們的雙親希望他們怎麼辦,就用過分的撫愛和親昵對待這幾位富有的親戚,孩子們知道所有的人談到他們都是肅然起敬的。一吃好晚飯,他們就吻吻安古司帶太太和雙親的手,沖上去拖抱加拉爾陀和他的妻子的脖子,然後去睡覺。

  外婆坐在餐桌上首的靠椅上。當劍刺手有客人的時候,因為客人差不多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這善良的老婦人就推辭著不肯坐這光榮的座位,可是加拉爾陀堅持要她坐。

  「不,」加拉爾陀抗議著。「媽媽應該坐上位。坐在這兒吧,否則我們就不吃了。」

  於是他就伸出手臂,扶著她坐上椅子,熱情地撫愛著她,似乎是想補償他在放蕩的童年時代所給她的折磨。

  晚飯以後,國家來了,他到大師的家裡來閒談一會兒,這一種拜訪似乎是盡下級人員對主人的責任;這時候,談話似乎更活躍起來了。加拉爾陀穿著羊皮背心,像一個富有的地主似的,光著頭,小辮子攤平在額角上,用饒舌的和氣態度接待了他的短槍手。鬥牛迷們說些什麼?有哪些謠言在傳播?……共和國進行得怎樣了?

  「傷疤臉,給賽白斯蒂安一杯葡萄酒。」

  但是國家謝絕了這種優惠的款待。一點兒葡萄酒也不要,謝謝,他從來不喝酒。酒是造成勞動階級那麼無可救藥的落後的原因。大家聽到這句話都大笑起來了,仿佛他說的是在大家意料之中的一句俏皮話似的。短槍手立刻鼓吹起他的意見來了。

  唯一帶著仇視的眼光沉默不響的人就是鞍匠。他厭惡國家,把他當作一個仇人。國家,像一個善良忠誠的丈夫,也是善於生育的,成群的孩子在一家小酒店裡纏在母親的裙角上。最小的兩個是加拉爾陀和他的妻子的教子,這是由於同志愛結合起來的。偽君子!他每禮拜日把兩個教子帶來,穿著他們最好的衣服,讓他們來吻吻教父教母的手。每一次,當國家的兩個兒子得到什麼禮物的時候,鞍匠就氣得臉色發白了。他是來搶他們的孩子們的東西的。也許短槍手也在夢想劍刺手的一部分財產總有一天會到這兩個教子手裡吧。賊!他根本不是一家人呀……」

  鞍匠不是用仇恨的臉色和惱怒的沉默對待國家的談話,就是說這一類話來傷害他:照他的意見,在群眾中宣傳革命思想的人,對於奉公守法的人就是一種危險,這種人應該馬上槍斃。

  國家比他的大師大十歲。當大師開始舞披風的時候,他已經當過幾個重要鬥牛隊的短槍手,最近從美洲回來,他曾在利馬①鬥牛場殺雄牛。在他的職業開始時期,他是因為年青和身體矯健略略有些名望的。他也有過一段時期被看做「未來的鬥牛士王」,塞維利亞的鬥牛迷們把眼睛盯在他身上,希望他壓倒別的地方的屠牛手。但是這希望並不長久。當他從美洲旅行回來的時候,由於他在遠方鬥牛傳聞模糊的出色行為很有名望,群眾都搶著到塞維利亞鬥牛場來看他怎樣殺雄牛。幾千人買不到入場券。但是在這確立名譽的決定性的試驗期間,正如鬥牛迷們說的,「他不夠大膽」。他插短槍穩實得像一個忠實認真的工人完成任務旭是當他動手殺雄牛的時候,他的自衛本能卻比他的意志更有力量,這使得他跟雄牛保持一段距離,沒有儘量發揮他的高大身材和強健胳膊的力量。

  ①利馬:秘魯首都。

  因此,國家放棄了鬥牛大師的更高的光榮。他只能當一名短槍手。他只得委身做一個這一行業的散工,在別的比他年青的人的領導之下,賺一點可憐的薪水,用來養活一家人,也可以節省一點下來做一點小生意。他在梳小辮子的同事之間,以他的好心和老實行為聞名。因此他的大師的妻子非常器重他,把他看作保證她的丈夫忠實的守護神。夏天,當加拉爾陀和他那一整隊人到省會裡的咖啡跳舞館裡去,想在一連串鬥牛以後放縱享樂一下的時候,國家總是又莊重又沉默地坐在穿著蒸汽衣服①塗著鮮紅嘴唇的歌舞姑娘之間,正像是一個沙漠裡來的聖人坐在亞歷山大②的妓女群中一樣。

  ①蒸汽衣服:穿得很少的、精緻透明的衣服的玩笑說法——世譯本

  ②亞歷山大:埃及濱地中海的城市和主要港口,位於尼羅河三角洲。

  他並不因此感到激動,他只是想到住在塞維利亞的妻子和兒女們。照他看來,全世界所有的缺點和惡德,都是缺乏教育的結果。當然,這些可憐的女人也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他自己也不會,因此,他把這缺點當作他所以卑微和不大懂事的原因,他也把存在在全世界的所有的貧困和墮落都歸罪於這同一原因。

  他在青年時代的早期是一個鑄鐵匠,國際勞工會的活動分子。他是他的工人夥伴們的永不厭倦的聽眾之一,他們比他幸福,能夠大聲念出致力於人民幸福的報刊上登載著的話;他在國家義勇軍的時期曾經當兵玩兒,屬￿戴紅帽子當作聯邦主義「決不妥協」的標記的那些步兵營。他整整幾天呆在群眾廣場中央的演講台前,或是宣佈長期集會的那些政治俱樂部裡,聽雄辯家一個接著一個,日日夜夜,用安達盧西亞式的流利腔調,忽而談到耶穌的神性,忽而談到糧食的漲價,直到反動勢力出來鎮壓才止,當時的一次同盟罷工使得他這樣具有革命思想的工人落進困難的境況裡,所有的工廠都拒不錄用。

  於是他愛上了鬥牛,他成了個鬥牛士,那時候他二十四歲,原本可以挑選任何生活路線。他懂得很多,瞧不起地談到現代社會裡的荒謬事物。他聽了那麼多年的報刊朗讀,並沒有落空。雖則他在鬥牛上並沒有什麼發展,可是總比做一個熟練工人多賺一點,生活得好一點。朋友們記起他曾經在國家義勇軍裡拿過槍桿,所以給起個外號就叫「國家」。

  他談到鬥牛士這門職業總有點悔恨,雖則他已經幹了很多年,卻因為屬￿這一行而感到抱歉。他那一區的委員會宣告:加入鬥牛這種野蠻落後的玩意兒的黨員都要開除黨籍,可是對於他卻做了一個寬大的例外,在選舉人的名單上保留著他的名字。

  「我知道,」他在加拉爾陀的吃飯間裡說。「鬥牛是反動的……有些類似異教徒審判所時代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解釋清楚了。人類需要念書寫字,正像需要吃喝一樣;在學校這麼缺乏的時候,卻把錢花在我們身上,這是不合理的。馬德裡出版的報紙上說過……但是党同志們看得起我,委員會在堂貝貝發言以後,就同意讓我留在黨裡了。」

  不管加拉爾陀和朋友們怎樣用笑話和狂暴的可笑的誇張也不能動搖他的極端的嚴肅,這種嚴肅顯示出他的同黨同志給予他例外的優惠所引起的光榮的驕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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