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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終於來了這麼一天,他參加了專業許可的儀式,群眾公認加拉爾陀為屠牛手。

  在塞維利亞鬥牛場的鬥場上,由一位著名的大師讓給他一把劍和一件披風,作為儀式;當他一劍就刺倒了走到他面前來的第一條「正式」的雄牛①的時候,群眾興奮得發狂了。下一個月,這位鬥牛士的頭銜,在馬德裡鬥牛場被確認了,在那兒,另一位同樣著名的鬥牛士又給了他鬥茂拉雄牛的鬥牛專業許可。

  ①「正式」的雄牛:年齡、大小、品種、脾氣等各方面都合于大鬥牛的必備條件的雄牛。——英譯本

  他已經不是鬥小雄牛士了;他是個公認的屠牛手,他的名字寫在廣告上那些老劍刺手旁邊了,當他輾轉在小鄉村裡參加舞披風的時候,他曾經讚賞這些老劍刺手仿佛是高不可攀的天神。他記起有一次,在科爾多瓦附近的一個車站上,曾經等待這些老劍刺手之一和他的一隊人經過,向他懇求幫忙。那天夜裡,加拉爾陀就靠梳小辮子的人們(鬥牛士)之間特有的慷慨的兄弟之情,才能夠吃到一點東西,這一種兄弟之情使那過著皇子一般豪華生活的劍刺手給了這開始舞披風的、衣衫破爛的野孩子一個杜羅和一支香煙。

  訂約的請求像雨一樣落到這新劍刺手頭上。在所有的西班牙鬥牛場上,人們都好奇地想見見他。專業的報紙公佈了他的照片和生平,不免加上許多虛構的浪漫故事。沒有一個屠牛手比他訂過更多的約。他的確不久就會發財的。

  他的姊夫安東用緊皺眉頭,在他的妻子和丈母面前鳴不平的態度來接待這個成功。照他說來,劍刺手真正是忘思負義的,發達得太快的人都是這樣的。試想他替胡安花過多少力氣呵!當他代他訂約鬥小雄牛的時候,他跟經理們爭論條件是多麼堅決呀!……現在呢,他已經是大師了,他卻把契約經理人的職位委託給一位叫做什麼堂何塞的人了,跟他幾乎不認識,他又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加拉爾陀只因為他是一個老鬥牛迷,就非常寵愛他。

  「將來他總要因此大吃苦頭,」姐夫這樣結束他的說話。「一個人只有一個家族。他哪裡碰得到像我們這樣愛他,從小就瞭解他的人呢?他這一件事情辦得糟透了。如果跟我在一起,他一定會發達得像真正的羅格爾……」

  可是他說到這裡就中斷了,把這個著名的名字的後半截咽了下去,恐怕短槍手和鬥牛迷嘲笑,他們常常到劍刺手家裡來,很快就注意到鞍匠的這一種歷史偏愛了。

  加拉爾陀懷著一個事業成就者的善意,有意給他的姐夫一些報償,委託他經管他正在建造中的一座房屋。他交給他一切開支的全權。劍刺手因為迷惑于錢到自己手裡來得容易,並不介意姊夫來揩他的油水,這樣也可以作為沒有委託他經理契約的補償。

  鬥牛士能夠實現自己替母親造一座房屋的宿願了。這可憐的女人,一生一世給有錢人家擦地板,現在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漂亮院子①,有著大理石的地面,上過釉的彩色瓷磚造的拱門,她的房間裡放著貴族使用的家具,還有女傭人,許多許多女傭人來服侍她。加拉爾陀對於消磨他的悲慘的童年時代的地區,也感到一種傳統的眷戀。他高興用他的奢華向以前雇母親做過女傭人的那些人炫耀;他高興把滿手把的比塞塔送給那些曾經要他父親補過鞋子、或是在他饑餓的時候給過他一片麵包的人,在他們缺錢用的時候。

  ①院子:西班牙房屋中央的院子,通常是一個設有噴泉的花園,成半圓形、——英譯本

  他買了幾座老屋子,其中有一間就是老鞋匠在門口工作過的,他把這些屋子拆掉,開始建造一所漂亮的建築物:白的牆頭,裝鐵柵的窗門,綠的陽臺,上過釉的彩色瓷磚做柱墩的門廊,還有精緻漂亮的鐵柵門,望進去可以看見那個院子和院子中心的噴泉,大理石柱子的拱廊,柱子中間掛著塗金的鳥籠,裡面關滿婉轉歌唱的小鳥兒。

  他的姐夫安東有全權管理建築工程,可以從中得些好處,這一種樂趣被一個可怕的消息潑了冷水。

  加拉爾陀有了情人了。現在正是仲夏季節,他從這個鬥牛場到那個鬥牛場走遍了西班牙,殺死了許多雄牛,獲得盛大的歡迎;但是他幾乎每一天都要寄信給他區裡的一位年青姑娘,在兩場鬥牛之間短促的空閒日子,他就離開夥伴們乘火車回到塞維利亞來過夜,隔著她家的窗格子一整夜跟她談情說愛①。

  ①原文是Pelando la pava,是」拔火雞毛」的意思。這是安達盧西亞俗語,指夜間隔窗跟愛人談情說愛。——英譯本

  「你們想想看,」鞍匠在他所謂「爐邊核心」裡,這就是說,在他的妻子和丈母面前,憤憤不平地叫嚷。「一個情人,從來沒有對家裡人提起過,可是家族原是世界上唯一的真實事物呀!那位先生打算結婚了,他一定跟我們住厭了……多麼不怕難為情!」

  恩卡爾娜辛使勁地點著漂亮而凶相的腦袋,同意丈夫這些抱怨話,她弟弟的好運道常常引起她的嫉妒,現在有機會表示一下對他的意見,也感到稱心快意。是的,他永遠是一個完全不怕羞恥的人。

  但是母親不同意。

  「不是這麼回事。我認識那個姑娘,她那可憐的母親是我香煙廠裡的一個夥伴。她跟金河一般純潔,態度好,又好心又美麗……我已經對胡安說過,照我的意見……結婚越早越好、」

  她是一個孤兒,跟在區裡開著一家吃食鋪子的叔叔嬸嬸住在一起。她的父親是一個老白蘭地商人,留給她兩間小屋子,在瑪卡雷娜區盡頭。

  「財產確實不多,」安古司蒂太太說。「但是那姑娘也不會空著手來的,她會把自己的東西帶來……至於衣衫方面呢?我的上帝!她的雙手像黃金一樣貴重,她繡得多麼精巧呵;她是怎樣地在準備她的嫁妝呀!

  加拉爾陀模模糊糊記得,他在童年時代,當兩個母親在他父親工作的人家門口一起聊天的時候,他曾經跟她一起玩耍。她仿佛是一隻瘦瘦的、暗色的小蜥蜴,有著茨岡人的眼睛,一滴墨水一樣黑的眼瞳,淡青的角膜和淡玫瑰色的淚孔。她跑起路來,像男孩子一樣輕快,她露出了小腿,仿佛是兩根細小的蘆葦,頭髮不聽話地四面飛舞,亂蓬蓬的鬈髮像是一些黑的蛇。以後,他很多年沒有看見她,一直到他已經成為一個鬥小雄牛士,他已經出了名的時候。

  事情發生在聖體節①;這是幾個特殊的節日之一,在這些節日裡,平日幽居在家裡的安達盧西亞的女人們,像一個解放了的摩爾族女人似的,統統可以出來,戴上美麗的頭披,胸前別著石竹花。加拉爾陀看見一個年青女人,高高的,又苗條又結實,腰身勻稱,臀部豐滿,顯出了青春的活力。當她看到鬥牛士的時候,她的米一樣白的臉兒紅起來了,大大的明亮的眼睛向下看,被長長的睫毛遮住了。

  ①聖體節:天主教紀念耶穌殉難的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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