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一六


  在這一次遭遇以後,他就不再到他師傅的鋪子裡去了。現在他知道雄牛究竟是什麼東西了;他的受傷助長了他的膽量。他願做個鬥牛士,只要做鬥牛士!安古司蒂太太也放棄了教訓他的打算,因為這反正是沒有用的。她就當沒有兒子存在一樣。當他按時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和姐姐在一起吃飯,不聲不響地給了他應得的一份,打算用厭惡來羞辱他。但是這也不影響他的胃口。如果他回來遲了,她們連一小片麵包也沒替他留下,他就不得不又出去,跟他回來的時候一樣空著肚子。

  夜裡,他就同旁的行為放蕩的孩子們一起,在海格立斯林蔭路溜達,這些人是學徒、罪犯和鬥牛士的不清不白的混合物。鄰婦們好幾次看到他在街上跟模樣使女人發笑的年青紳士和被人污蔑取了女性化的外號的上等人談話。他有時在賣報紙,在復活節前周,就在聖弗朗西哥廣場賣袋裝糖果。在市集日,他就徘徊在旅館四周等「英國人」,因為在他看來,所有的旅行者都是英國人,他們會雇他做嚮導的。

  「老爺!……我是一個鬥牛士!」他看到外國人模樣的男人就這樣說,仿佛他的職業也有向外國人介紹一下的必要似的。

  為了證明他說的是實話,他脫掉了便帽,讓他的頭髮編的小辮子從後面掛下來;這條二十公分長的辮子通常盤在頭頂上。

  他有一個患難朋友叫做「少有的」,這是和他一樣年紀的孩子,小個子,紅眼睛。他沒有雙親,從他記憶得起的時候起,就在塞維利亞流浪。由於他經驗比較豐富,影響了胡安尼朵。他一邊臉頰上有牛角觸傷的疤痕,小鞋匠以為這一個看得見的疤比他那看不見的疤高貴得多。

  在一家旅館門口,一個熱心追求奇風異俗的女旅行家跟這兩個小鬥牛士談起話來,欣賞著他們的小辮子,傾聽著他們受傷的故事,終於給了他們一些錢,這時候,少有的用傷感的聲調對她說:

  「別給他,因為他有母親,我在世界上卻是孤零零的。有母親的人是不懂得母親的好處的!」

  小鞋匠泛起了悔恨的感覺,答應讓他把所有的錢拿走了,一面咕噥著: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這種母子之情也阻攔不住胡安尼朵繼續過他的不正規的生活,他只偶然在安古司蒂太太家裡露了幾次臉,常常離開塞維利亞到遠方去旅行。

  少有的在流浪生活中真是個老練的大師。舉行鬥牛的時候,他下決心帶他的夥伴一起進鬥牛場,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想盡了辦法,或者爬進圍牆,或者擠在人群中混進門去,或者向收票員恭恭敬敬懇求。鬥牛的壯觀怎麼可以不讓他們看見呢,他們老老實實是這一行裡的人呀!……當本省沒有任何村子舉行舞披風的時候,他們就到塔勃拉達牧場上去對小雄牛舞披風;但是塞維利亞生活裡的這些誘惑無論如何不夠滿足他們的野心。

  少有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他把他在遠省看到的一切可驚的事物告訴夥伴們。他擅長偷偷地溜進車廂裡去,乘火車不花錢。他對馬德裡的描寫使小鞋匠聽得心神恍惚,由於它那鬥牛場,這是一個值得夢想的城,它那個鬥牛場是一種鬥牛藝術的大教堂。

  有一天,一位青年紳士,為了作弄他們,在蛇街的咖啡店門口對他們說,在畢爾巴鄂,他們可以賺到很多錢,因為那兒不像在塞維利亞似的有那麼多鬥牛士。於是兩個孩子開始空著錢袋的旅行,除了披風以外沒有別的行李;這是出名的鬥牛士用過的真正的披風;是他們從舊衣店裡用幾個裡亞爾買來的。

  他們機靈地溜進了列車,躲在座位底下,但是饑餓和別的肉體需要逼著他們出現在被嚇了一跳的旅客們面前,他們終於同情了這種冒險,訕笑著他們的古怪模樣:小辮子和披風,最後還用吃剩的東西款待他們。當查票員在車站上搜索他們的時候,他們從這節車廂跑到那節車廂,或者爬上車廂頂上平躺著,等待火車開行。有很多次,別人把他們抓住了,拉著耳朵,跟著一陣耳光和腳頭,把這兩個野孩子丟在冷冷清清的車站上,眼看著火車遠遠地消失了,正像一個破滅了的希望。

  他們逗留在車站附近,等待下一班火車經過,如果他們覺得被人注意了,就穿過荒涼的田野到下一個車站去,希望到那裡運道會好些。這樣,他們在許多天充滿冒險的旅行,飽受踢打和幾次長時間的等待以後,終於到了馬德裡。在塞維利亞街和太陽門廣場上,他們讚賞著一群群等待訂約的鬥牛士;他們壯起膽子向這些超等生物請求一點佈施來繼續他們的旅行,可是沒有結果。一個鬥牛場僕役也是塞維利亞人,他可憐他們,答應讓他們睡在馬房裡,又給了他們一份額外的狂歡,在這著名的鬥牛場裡觀看了一場鬥小雄牛,不過這鬥牛場在他們看來還不及自己城裡的那個鬥牛場堂皇。

  因為他們覺得旅行的目的地越來越遠,不禁對他們自己的大膽感到害怕起來,就決定用來的時候的同樣方法,動身回塞維利亞;但是從這時候起,他們就愛上了這種躲躲藏藏的火車旅行。他們向安達盧西亞各省的那些不重要的地方進發,他們聽到哪兒有節日要舉行舞披風的傳聞就去。這樣他們一直到了盂查和埃斯特雷馬杜拉,如果壞運道強迫他們徒步前進,他們就到莊稼漢的農舍中去藏身;這些輕易就會相信別人的、善良的人,因為覺得他們年青、大膽,和聽了他們胡扯亂吹而驚奇起來,認為他們是真正的鬥牛士。

  這種流浪生活逼得他們用原始人的狡猾來滿足他們的需要。在鄉村農家附近,他們偷偷地匍匐著去偷蔬菜不讓人發覺。有幾次,他們等上整整幾個鐘頭,一直等到一隻孤零零的母雞走近身邊,他們就一把扭住它的脖子,繼續前進,到了中午,才燒起幹樹枝,帶著年青野蠻人似的貪饞,吞掉了這只半焦半生的可憐的家禽。他們怕田莊裡的和牧人的看守狗比伯雄牛還厲害。那是一些很難對付的牲畜,它們露出狼牙向他們奔來,似乎他們那副形跡可疑的古怪模樣惹它們生氣,他們是私有財產的敵人。

  有時候,當他們睡在車站附近露天底下等候火車經過的時候,幾個憲兵向他們走過來喚醒他們。可是一看到這兩個流浪人當作枕頭的兩件紅披風,這兩個法律和秩序的保衛者就安靜下來了。他們和氣地脫下了兩個孩子的便帽,看見那條頭髮小尾巴,就笑嘻嘻地走開,不再進一步盤查了。他們不是小偷,是去舞披風的鬥牛迷。在這種寬容裡混和著對於國家娛樂(鬥牛)的同情和對於神秘的未來的尊敬。誰敢說,這兩個衣衫破爛、由於生活困苦身上結了硬皮的青年人之中,將來不會有一個成為「鬥牛明星」.一個大人物,光榮地把雄牛奉獻給國王,生活得像個皇子,行動和言論都會在報紙上公佈呢!

  終於來到這樣一個夜晚,小鞋匠在埃斯特雷馬杜拉剩下獨自一個了。

  為了讓替「從塞維利亞專誠到來的」著名的鬥牛士鼓掌的農民群眾格外驚奇起見,兩個孩子打算給一條狡猾的老雄牛插短槍。胡安尼朵把小標槍插在牲畜脖子上,就站在台架旁邊接受群眾的大歡迎,這是用友好地拍拍肩膀和給他喝葡萄酒表達出來的。一聲恐怖的叫喊結束了他的勝利的陶醉。少有的已經不再站在廣場的地面上了。只剩下他的短槍在塵土裡滾,還有一隻便鞋和他的便帽。雄牛角上挑著木偶似的一個包袱,雄牛似乎惱怒這個討厭東西在搖動頭顱。牛頭有力地一搖,那不成形的包袱從角上脫落了,射出一股紅流;但是在落到地面以前,又被另一隻角挑中了,又搖聳了許多時候。終於這悲慘的東西落在塵土裡,躺在那裡不動了,流著血,仿佛是一隻刺穿了的皮口袋噴出大量葡萄酒。

  牧人靠他養著的一群系著鈴兒的公牛把這牲畜引進牛欄,因為沒有人敢接近它;可憐的少有的被放在草褥上,抬進村政府裡當作監牢用的一間屋子裡。他的夥伴看到他的臉白得像石膏一樣,眼睛沒有光,全身讓血染紅了,這血就是用浸了酷的手巾——因為沒有更合適的東西可用——也塞不住。

  「永別了,小鞋匠!」他歎著氣。「永別了,胡安尼朵!」他不再說話了。

  死者的夥伴嚇壞了,回到塞維利亞去,老是牽記著他那對沒有光彩的眼睛,老是聽到他告別的呻吟。他怕了。一條溫和的母牛攔住了路,也會叫他逃跑。他想到了母親和她的明智的忠告。做做鞋子,平平安安過活不是更好嗎?……但是,只有他獨自一個的時候他才有這些想法。

  他回到塞維利亞以後,環境又影響了他。朋友們圍著他,渴望著聽聽可憐的少有的死的詳情。職業的鬥牛士們在鈴兒咖啡店問他,惋惜著這個臉上有傷痕的野孩子,過去他們是常常差他去做點小事情的。胡安被這種關心的表示燃燒起來了,拚命做出有力的想像,描述他看到他那可憐的夥伴被牛角刺中的時候,他怎樣向雄牛沖過去,怎樣拉住了雄牛的尾巴,還有別的驚人的英雄事蹟,可是儘管如此,他的夥伴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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