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一一


  接著,人群突然沉寂下來,靜悄悄的仿佛這個鬥牛場突然完全空了。一萬四千個人都把生命集中在他們的眼睛裡。似乎沒有一個人透氣。

  加拉爾陀慢慢地走向那雄牛,把紅布貼在肚子上,好像是一面大旗,另一隻手裡拿著劍,走一步揮一下,像是鐘擺。

  他回頭看了一下,看到國家和另一個隊士跟在他後面,胳膊上搭著披風準備來幫助他。

  「都走開!」他說。

  他的聲音打破了那深沉的、主宰全場的寂靜,一直傳送到最遠的座凳上,全場報以一陣讚賞的狂叫……「都走開!……」他已經說過都走開啦!……多麼了不起的勇士呵!

  他獨自一個靠近那牲畜,突然,所有的人都重新寂靜下來了。他十分鎮靜地把紅布解散了,展開了,同時再向前走了幾步,一直到他幾乎觸到那雄牛的鼻子,雄牛慌張地站著,被這一個人的大無畏精神嚇倒了。

  觀眾不敢說話,簡直不敢呼吸,但是他們的眼睛閃出崇拜的光芒。了不起的男子漢!他自動地向牛角尖走去!……他迫不及待地用一隻腳頓著沙地,挑撥那牲畜進攻,它的長著尖銳的角的龐大的肉體吼叫著向他沖來。紅布掠過牛角,牛角觸到了屠牛手服裝的穩子和邊飾,但是劍刺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位置上,只把上半身稍稍向後一仰。群眾一陣呼喊跟著這個紅布的「掠過」爆發出來了。呼啦!

  那牲畜轉過身來,再一次向他撲過來,他的紅布在觀眾的呼喊聲中又來了一次「掠過」。雄牛受騙次數越多,越是憤怒,不斷地攻擊鬥牛士,鬥牛士卻一直沒離開那一塊小小的地面,反復著紅布的「掠過」,他被逼近身邊的危險和觀眾的呼喊聲所激動,似乎沉醉了。

  加拉爾陀覺到那頭野蠻的牲畜就在他的身邊噴鼻息,它的潮潤的氣息和口沫直沖著他的右手和臉。因為他已經習慣于接近雄牛,他似乎把這野獸看作好朋友,這野獸甘願讓他殺死,把榮譽奉獻給他。

  終於雄牛似乎玩倦了這個把戲,好一會兒呆著不動,用憂鬱的眼睛瞧著人和紅布,似乎它那模模糊糊的頭腦裡正在猜疑:這裡邊究竟存在什麼陰謀詭計,要通過一次次的攻擊,把它引向死亡呢。

  加拉爾陀感到那最精彩的一瞬間已經到了,那感覺跟他最大的幾次成功中所感到的一樣。就在現在!……他左手一扭,把紅布卷在小杆子上,同時把右手舉到眼睛一樣高,把劍尖向下對準那牲畜的脖子後上部。從觀眾中傳來了一陣表示抗議的騷動。

  「不要刺呀!」幾千個聲音一起叫嚷。「不要……不要!」

  的確太早了。雄牛還支撐得住,不適合做這個動作,它一定會進攻而且觸中他。他不按照技術規則行動。可是對於這樣一個不顧前後的人,規則和性命又算得什麼呢!

  突然,在雄牛向他沖來的同時,他帶著劍向雄牛直沖。這是一個野蠻的殘忍的撞擊。一瞬間,人和牲畜並成一團,一起向前移了好幾步,沒有人看得出誰是勝利者:是胳膊和身體的一部分夾在兩隻牛角之間的人呢,還是低下頭來想用牛角觸中那似乎想溜開的金光閃閃、五顏六色的傀儡的牲畜。

  終於,這一個肉團拆開了;紅布丟在沙地上,像一片破布,鬥牛士空著兩手,因為反坐力,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才重新站穩了。他的衣服淩亂;領帶被牛角撕碎,飄在上衣外邊。

  雄牛以進攻的姿態繼續向前猛衝。在它的粗脖子上差不多看不見那一直刺到刃根的劍的紅柄了。突然,那牲畜站住了,痛苦地扭動著;然後彎下前腿,低下頭來,一直低到咆哮著的嘴觸到了沙地,終於帶著幾陣臨死的痙攣倒下了……

  整個鬥牛場似乎崩毀了;鬥牛場的磚瓦似乎互相撞擊起來了;觀眾似乎駭怕得立刻就要逃跑了;他們都突然站起來,發抖,變了臉色,揮動胳膊。死了!……怎樣的劍刺呵!所有的人在那一秒鐘裡都以為鬥牛士被牛角觸中了;所有的人都斷定他立刻就要鮮血淋漓地倒在沙地上了;但是,現在他們看見他還站在那裡,雖然被那一撞撞暈了頭,卻還在微笑呢!……驚異使得觀眾的情緒更加狂熱了。

  「哎呀!他真是野獸!」看臺上的人們叫嚷了,找不出更適當的字眼來表達他們無限的驚異。「多麼野蠻的人呀!」

  許多帽子飛向鬥場。猛烈的鼓掌聲像落雹子一樣,這時候,屠牛手繞著場邊走,掌聲從這座看臺響到那座看臺,一直響到他走到場長席面前。

  當加拉爾陀張開胳膊向場長致敬的時候,加倍地響起一陣雷轟一樣的喝彩。所有的人都叫嚷著,替他申請「大師」的榮譽。「應當把那條雄牛的耳朵賞給他。」「從來沒有比這次獎得更恰當的了。」「這樣又準確又大膽的劍刺是少見的。」場裡的一個僕役交給他一個黑黑的、毛茸茸、血淋淋的三角形東西;這就是那牲畜的一隻耳朵尖;這時候,熱情更加高漲了。

  鬥牛場上已經進來了第三條雄牛,對於加拉爾陀的大喝彩還是繼續著;仿佛觀眾還沒有從驚異中清醒過來,鬥牛的下半場不可能發生有點兒興趣的事情似的。

  旁的鬥牛士由於同行的妒忌,臉色蒼白了,正在竭力吸引觀眾的注意。可是,在剛才那一陣大爆發以後,他們得到的掌聲顯得那麼微弱無力。觀眾已經因為剛才那一陣子過度的興奮感到困乏了,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在鬥牛場上展開的新情況。

  立刻,這排座凳上的人和那排座凳上的人掀起熱烈的辯論。

  替旁的屠牛手捧場的人們已經冷靜下來,擺脫了剛才那一陣使他們不能自主地卷了進去和別人一樣激動的浪潮,開始變更他們不經思考的贊成姿態,議論起加拉爾陀來了。「非常勇敢」,「非常大膽」,「連性命也不顧的傢伙」,但是這簡直不是藝術。另一方面,特別熱情而富於獸性的,由於脾氣相投對於他的大膽特別欣賞的那些偶像崇拜者,正像一個信徒碰到別人當著他的面懷疑他的聖者的奇跡似的,憤怒起來了。

  不少引起座位中騷動的小事情分散了觀眾的注意。突然有一群人在看臺上吵鬧起來了;那兒所有的人都站起身來背朝著鬥牛場,胳膊和手杖在人海中搖揮著。其餘的人也都忘了鬥牛場,注意發生騷亂的地方和漾在那一座看臺前面矮牆上標明座位地段的大數目字去了。

  「第三號裡有人打架!」有人高興地叫喊。「現在第五號裡爭吵起來了。」

  後來,所有的人都受了感染,奮激起來,站起身來,越過旁邊人的頭頂看過去,只見幾個警察慢吞吞地走上去,他們從這一排擠到那一排,用盡力量才爬到打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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