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一〇


  從鬥牛隊後邊傳來兩匹馬的快步聲,它們在鬥場外邊的連環拱廊下走。這是馬上接鑰手到了;他們穿著黑色的古代服裝,戴著插上紅色黃色羽毛的瓦形帽子。他們剛才到鬥牛場去快跑了一圈,趕跑了所有的闖進場來的人,回來就走在鬥牛隊前面,作為隊伍的先鋒。

  拱頂建築的門和前面的柵門完全敞開了。這時候出現了廣大的圓地,真正的大鬥牛場,大的圓沙場,這兒就將演出悲劇來激動和娛樂一萬四千個人了。混雜而又和諧的各種聲音變得更響了,隨即轉成活潑奔放的音樂,仿佛是一支響亮鏗鏘的勝利進行曲,使得觀眾隨著雄壯的曲調擺動著臀部和肩膀。健美的人們,前進呵!……

  鬥牛士們由於光線突然改變眨著眼睛,他們從黑暗走進光明,從沉默安靜的過道走進非常嘈雜的鬥場,在鬥場的階梯看臺上的人群由於激動和好奇不停地騷動著,他們為了看得清楚些,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鬥牛士們向前行進,他們踏上了沙場,因為場地廣大,似乎頓時縮成林懦了、他們仿佛是一些小小的發亮的傀儡,太陽光在他們的繡花衣服上閃出了虹彩。他們的優美的動作激發得群眾樂得像小孩子看到一個叫人驚奇的玩具。激動人群的瘋狂的衝動影響全場,使人神經顫抖,感到莫名其妙的戰慄。有的人在喝彩,另一些比較熱情和神經質的人在叫喊,音樂在狂奏,在這一片狂響聲中,鬥牛隊莊嚴緩慢地排隊前進著,從門口一直走到場長席前面,用胳膊和身體的優美的擺動配合著短短的步子。這時在鬥場頂上蔚藍的圓形的天空裡飛過了一群白鴿,它們是被這磚砌的火山噴火口噴出來的狂響聲驚起來的。

  鬥牛士們一走上沙場,感覺就兩樣了。他們拚出性命不單是為了錢。他們面對著那不可測料的事物,反而忘記恐怖和駭怕。他們已經踏上沙場、來到觀眾面前了;現實已經到來了。他們樸質野蠻的靈魂對於名譽的渴望,壓倒夥伴們的意願,對自己的力量和靈巧所感到的驕傲,這種種都使他們瞎了眼睛,使他們忘記了一切畏懼,激起了他們瘋狂的膽量。

  加拉爾陀完全變樣了。他挺直身子走路,仿佛想顯得格外高大似的;他帶著征服者的驕傲行動著,帶著勝利的神情向四邊看,似乎另外那兩個劍刺手並不存在似的。鬥牛場和群眾,一切都是他的。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有力量活活殺死卡斯蒂利亞或是安達盧西亞牧場上的任何雄牛。他斷定,所有的掌聲都是為他響起的。在包廂和看臺上,罩著白色頭披的幾千對女人眼睛,都只會盯著他看;這一點也是不容懷疑的。群眾崇拜他,當他傲慢地微笑著向前走去的時候,仿佛整個狂熱的喝彩都是對著他一個人的。他沿著看臺上一排排的座位掃視了一下,注意到替他捧場的人最多的地方,卻沒看到那兒也混和著他的同行的朋友們。

  他們把鬥牛士帽拿在手上,向場長致敬,於是這輝煌的隊伍就分開了,步行鬥牛士和馬上鬥牛士向四面散開了。在馬上接鑰手用帽子接住場長拋過來的鑰匙的時候,加拉爾陀走到替他捧場最熱心的那些人坐著的看臺前面,他把華麗的披風交給他們,委託他們保管。那漂亮的披風被幾隻手接了過去,他們把披風展開在看臺前面的障牆上,當作一個團體的神聖的象徵。

  替他捧場最熱心的人們站了起來,揮舞著手臂、手杖向屠牛手致敬,大聲地宣告了他們的希望。「讓我們瞧瞧這塞維利亞人的表演吧!……」

  他把身子靠在障牆上,誇耀著自己的膂力,笑眯眯地反復地向所有的人說:

  「非常感激。我一定盡可能玩得好些。」

  不但替他捧場的人一見到他就表達了他們強烈的希望。他到處發現觀眾中有信徒在注意他,期待著緊張的激動。他是一個能夠使人「興奮」——這是鬥牛迷們的說法——的鬥牛士,而這種「興奮」大概是會使人進醫院的。

  所有的人都認為他註定要死,被牛角觸死在鬥牛場上,正因為這樣,大家都懷著殺人的興奮向他喝彩,帶著嫌惡人類的人所特有的那種野蠻的興趣:始終跟著一個馴獸者,目的就是想親眼看見他被他的野獸吃掉。

  加拉爾陀嘲笑那些老鬥牛迷,謹嚴的鬥牛博士,他們斷定:如果一個鬥牛士按照適當的規則行動,是決不可能被雄牛觸到的。什麼規則!……他不知道這些規則,也不願意花費心力去學習這些規則。為了保證取得勝利,只有大膽和勇敢才是必不可少的。他差不多是盲目地,就憑著膽量,加上力氣的幫助,很快地就獲得成功的,他使觀眾不得不驚奇,他用瘋狂的勇敢迷住了觀眾。

  他並不像別的屠牛手一樣,在大師身邊當過多年先鋒和短槍手,按部就班地上升。雄牛的角並不叫他畏懼,他說:「饑餓才更加可怕呢。」迅速地上升是最有興趣的事情,群眾看到他一開頭就是一個劍刺手,在不多年以後就紅極一時了。

  大家讚賞他,就因為大家都以為他一定就要遭到不幸的。他跟死開玩笑的盲目性激起群眾可怖的興奮。群眾照顧他,注意他,就像對待在教堂裡立刻就要執行死刑的罪犯一樣。這一個鬥牛士是不吝惜自己的:他獻出了一切,包括他的性命。他值得花費那麼多錢。群眾帶著坐在安全地方看著危險的人的獸性,欣賞著鼓勵著這位英雄。比較慎重的人聳聳肩膀,把他看作一個跟命運打賭的自殺者,咕噥著:「只要這樣下去,總要……」

  在喇叭和大鼓聲中,沖出來第一條雄牛。加拉爾陀胳膊上搭著他那件沒有裝飾的鬥牛披風,呆在障牆邊,靠近替他捧場的人們占著的看臺,傲慢地一動不動,好像全部觀眾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條雄牛是給別人的。等他的那幾條出來的時候,他就會顯出他的本領來的。但是他的同行們舞動披風引起的喝彩聲使他活動起來了,他改變了原來的主意,參加了搏鬥,他表現得膽量多於技巧。全場都替他喝彩,他的毫無畏懼使他們快樂得激動起來了。

  當傅安德斯殺死了第一條雄牛,走向場長席,向群眾致敬的時候,加拉爾陀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仿佛對於別人而不是對於他的每一個滿意的表示,就等於故意侮辱他。現在輪到他了:大家就會看到一些驚人的舉動了。他並不確切地知道是怎樣一些舉動,但是他決計要叫群眾吃驚。

  第二條雄牛一出來,加拉爾陀就憑著他的活躍和出風頭的願望,在整個鬥牛場上到處奔跑。他的披風老是碰到那牲畜的鼻子。雄牛把他隊裡外號「牛肉汁」的那個馬上槍刺手從馬背上摔下來,倒在牛角前面動彈不得了,大師抓住了勇猛的牲畜的尾巴,猛力地拖,逼它轉過身來,一直拖到那跌下馬來的騎士出了險。這樣的絕技,使群眾熱情地鼓掌了。

  到了插短槍的時候,加拉爾陀呆在障牆間的通道上等待殺牛的喇叭信號。國家拿了短槍,在鬥場中心挑撥那雄牛進攻。他既沒有優美的動作,也沒有值得驕傲的大膽,幹著「只是為賺麵包的工作」。他在塞維利亞有四個小兒女,如果他死了,他們就不會有第二個父親了。除了盡他的責任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短槍插得正像一個鬥牛的散工,不希望別人喝彩,只希望別人不吹口哨。

  當他插上一對短槍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大看臺上鼓掌,同時也有些人暗暗指出他的想法,用嘲笑的聲調對他的插短槍表示不滿。

  「少用策略,靠得近點!」

  可是國家因為距離太遠,誤解了,他像他的大師一樣地微笑著回答:

  「非常感激;非常感激。」

  當宣告開始殺牛的喇叭和大鼓響起,加拉爾陀重新跳進鬥場的時候,人群興奮得嘩嘩地騷動起來。這確實是他們所偏愛的屠牛手呀。現在他們可以看到最巧妙的動作了。

  他拿了傷疤臉從障牆後邊遞給他的卷攏的紅布,從鞘子裡抽出劍來,這也是他的僕人遞給他的,然後一隻手拿著鬥牛士帽,用短促的步子走到場長席前面站住。所有的人都伸長脖子,貪婪地看著這位偶像,但是沒有一個人聽得見那「光榮的保證」①。他那身材魁梧丰采奕奕的身軀,為了話可以說得響一點,上半身向後仰,給人的印象正像一個善於雄辯的演說家一樣。當他結束了說話,半轉過身來,把他的鬥牛士帽丟在地上的時候,爆發了一陣響亮興奮的喊聲:塞維利亞人呼啦!就要看見真正的角鬥了!……在場的人都相互看了一眼,大家互相默契地認為就要看到驚人的事情了。看臺上的群眾感到一陣哆嗦,好像在期待什麼偉大莊嚴的事物。

  ①「光榮的保證」:屠牛手對重要的到場人(主席、爵位高的人、朋友等等)保證:為了他的光榮,他一定又漂亮又勇敢地刺殺雄牛。類似舉杯祝頌的簡短演說。——世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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