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那是一個很體面的先生,跟幾個朋友一起吃了早餐的一個商人,他認為已經擺脫了朋友們善意的監視了,其實他們就在旁邊看著他胡鬧呢。他把頭靠在劍刺手的肩頭上,就那麼一動不動,仿佛醉得快要睡熟了。加拉爾陀推,醉漢的朋友們拉,總算擺脫了這不可容忍的擁抱。醉漢看到自己跟他的偶像分開了,又熱情地叫嚷起來:

  「好漢呼啦!——讓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到這兒來讚賞這樣的鬥牛士,並且妒忌到死吧。他們也許有軍艦,他們也許有錢,但是那沒有用!他們沒有雄牛,也沒有這樣的好漢,好漢的膽量吸引了所有的人……我的勇士呼啦!我的國家萬歲!」

  加拉爾陀走過了一座刷白的、沒有任何家具的大廳,他的同行們在這兒被鬥牛迷包圍著。隨後,他擠開了一條路,走進一扇被人群擋住的門,到了一個陰暗狹小的房間,房間盡頭耀著亮光。這是禮拜堂。一張題為「白鴿聖母」①的舊畫貼滿祭壇後方。在香案上點著四支蠟燭。幾束滿是塵埃蟲蛀的紗做的花插在普通的陶器花瓶裡。

  ①聖母,耶穌的母親馬利亞的稱號。因為不同的雕像和畫像而有不同的名稱,例如:白鴿聖母、希望聖母等等。

  禮拜堂裡滿是人。下層社會的窮鬥牛迷擠在裡面,以便就近看看名角兒。在暗黑裡,有的人脫了帽子站在前排,另一些人坐在椅子上或是凳子上,大部分都背向著聖母,焦急地張望著門口,準備一看見彩裝出現,就立刻喊出名字來。

  短槍手和馬上槍刺手都是跟大師一樣拚出性命的可憐人,可是他們的出現簡直沒有引起一些咕噥聲。只有極熱心的鬥牛迷才知道他們的外號。

  突然響起了一陣長時間的哄哄聲,大家重複著同一個名字:

  「傅安德斯!……這是傅安德斯!」

  這優美的鬥牛士個子高高的,態度文雅,肩上披著鬆開的披風,走到香案邊,用演戲的姿勢彎下一個膝頭。這時候,燭光使他那對茨岡人①的眼睛反射出光芒,又照遍纖細的、輕捷的跪著的身子。他做了禱告、劃了十字之後,站起身來,倒退著向門口走去,眼睛老是盯住聖母像,好像是一個次中音歌唱家一面敬禮一面離開聽眾。

  ①茨阿人:或稱吉卜賽人,歐洲的一個流浪民族。——英譯本

  加拉爾陀的敬神比較誠樸。他進來時,手裡拿著鬥牛士帽,披風裹在身上,走路也一樣地傲慢;但是當他走到聖母像前的時候,他把兩個膝頭都彎下來,跪在地上禱告,並不注意幾百對眼睛正在看他。他的真率的基督教徒的靈魂由於恐懼和懺悔正在發抖。他熱忱地請求保佑,就像一個生活在不斷的危險裡的老實人,信仰任何一種不利的影響和超自然力量的保佑。在整整一天裡,他第一次想到他的妻子和母親。可憐的卡爾曼,她在塞維利亞等著電報呢!安古司蒂太太在棱科拿達田莊帶著她那群母雞安靜地生活著,還沒有確切地知道她的兒子究竟在什麼地方鬥牛呢!……他呢,懷著今天下午會遭到意外的可怕的預感!……白鴿聖母呵!保佑保佑吧!他會善良,會忘掉旁的事物,會順從上帝的意志生活!

  於是,他那迷信的靈魂由於這不起作用的懺悔而得到安慰,他走出禮拜堂的時候,還是激動的,眼睛模模糊糊的沒有看到擋在他前面的人群。

  外邊,鬥牛士們等在大廳裡,有一位鬍鬚刮得光光的先生,穿著怪不自在的黑衣服,向他問候。

  「運道多壞呀!」鬥牛士咕噥著,同時繼續向前走。「我斷定今天一定要出什麼事了!……」

  他是鬥牛場神父,一個鬥牛迷,他在短衫袋裡藏著聖油①來看鬥牛。他是興隆區的神父,過去幾年間他堅持跟馬德裡市中心另一個教區的神父展開激烈的爭論,因為那個神父主張自己有更正當的理由可以包辦鬥牛場的宗教事務。一起到鬥牛場來的還有一個鄰人,這鄰人替他做聖器保管人,以一個看鬥牛的座位作為報酬。

  ①聖油:按照天主教儀式,替臨死的人抹上的一種油。

  在這些日子裡,他從朋友和被保護者裡邊輪流選出一個他想賜恩給他看鬥牛的人充當聖器保管人。他坐進由鬥牛場經理付錢的漂亮的馬車,短衫裡揣著聖器上鬥牛場去,場裡在雄牛進場處給他保留著兩個前排座位。

  神父仿佛是這兒的主人似地走進禮拜堂,看到群眾的行為就生氣了:大家固然都沒有戴帽子,可是都在高聲談話,有幾個還在抽煙呢。

  「先生們,這兒不是咖啡店。請出去吧。鬥牛馬上要開始了。」

  這個通知趕走了所有的人,神父就掏出藏著的聖油,放進一個油漆的木匣子裡。他一放好聖杯,也匆匆忙忙走了出去,以便在列隊行進的鬥牛士隊出場以前就在鬥牛場的座位上坐好。

  人群不見了。院子裡只留下穿綢衣服和繡花衣服的人們,戴著大大的獺皮圓帽子和穿黃衣服的槍刺手、馬上接鑰手和穿著金色和藍色號衣的值班僕人。

  在通鬥牛場的進口、叫做「馬門」的拱門下邊,鬥牛士們以經常訓練而成的速度挨次站好位置,準備列隊行進:最前頭是大師們,後邊跟著的是短槍手,再後邊,在院子裡是蹄聲得得的後衛隊,一隊被鐵甲的嚴肅的馬上槍刺手,散發著熱烘烘的皮革和馬糞的氣息,坐騎都瘦骨嶙峋,它們在踢蹄子,右眼上蒙著遮眼布。在遠處,幾頭小拖騾,像是這支隊伍裡的輜重隊,煩躁地站著等待拖屍體出場;這些不安靜的壯健的牲口,梳洗得乾乾淨淨,皮色發亮,馬具上裝飾著穗子和鈴子,脖子上裝飾著小小的國旗。

  拱道盡頭,在把門攔住下半段的木柵上邊,可以看見一片青天、鬥牛場的屋頂和擠滿觀眾的階梯看臺的一部分,在那兒,像五顏六色的蝴蝶似的,飄動著扇子和紙片。

  一股非常強烈的氣浪,像是從一個極大的肺裡噴出來的,直吹過這個過道。隱約的和諧的哄哄聲隨著空氣的波浪吹送過來,叫人聯想到那差不多聽不見的遠方的音樂。

  沿著拱道邊緣看得見一排人頭:這是坐在近邊看臺上的觀眾的頭,在好奇地探看,以便儘先看到英雄們。

  加拉爾陀和另外兩個劍刺手站在一排,他們既不談話,也不微笑,只是嚴肅地點點頭相互問候。每一個人都在想自己的心思,讓自己的想像力向遠方飛去,或者由於過於激動,茫茫然什麼也不想。他們沒完沒了地整著披風,這種心不在焉的動作洩露了他們的憂慮,一會兒把它披在肩上,一會兒把它的邊緣纏在腰上,這樣一來,這鮮豔的披風下邊,就可以又雅致又神氣地露出用絲綢和金繡被蓋的小腿了。每一個人的臉都是蒼白的;不是沒有光彩的蒼白,卻是閃閃發光的帶紫色的蒼白;由於激動,臉上塗了汗水的釉。還沒有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心已經在沙場上了,他們感到了牆那邊可能出事的不可克制的憂慮,不能預知的恐俱,和那已經預感到、卻還沒有看見的危險。這場鬥牛究竟怎樣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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