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碧血黃沙 | 上頁 下頁


  這位父親千恩萬謝地拖著小孩走了,又感激又興奮,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由於給孩子的錢呢,還是由於那張入場券。

  加拉爾陀耽擱了一會兒,免得在自己房間裡再碰見這個替他捧場的人和他的孩子。隨後他看看自己的表,才一點鐘!鬥牛還要等多少時候呵!……

  當他離開餐室向樓梯走去的時候,一個裹著舊披肩的女人從旅館管門人房間裡出來,不顧僕役們的勸阻,又堅決又親密地攔住了他。

  「胡安尼朵!……胡安!您不認識我了嗎?……我是蝸牛,陀羅雷司太太,可憐的『萵苣販子』的母親。」

  加拉爾陀看這皮色灰褐、滿臉皺紋的瘦小老太婆,她熱情多嘴,有一對像炭火一樣明亮的眼睛——巫女的眼睛,他笑了笑。他猜到了她嘮嘮叨叨的結局,就伸手往背心口袋裡掏。

  「苦呵,我的親愛的!貧窮和折磨呵!……我一聽說您今天要來鬥牛,我就說:『我要去看看胡安尼朵,他一定記得他的可憐的夥伴的母親……』唔!你長得多麼漂亮呵,流浪漢!難怪所有的女人著迷了,你這無賴!我很糟糕呢,我的親愛的。我連襯衫也沒有一件。今天,除了一點茵香酒之外,我還沒有一點東西進嘴呢。他們可憐我,才把我收容在我們本鄉來的一個『美人兒』家裡。很愜意的屋子,每天五個杜羅。到那兒來吧,他們都喜歡見見您。我替年青女人們梳頭,服侍先生們……唉!要是我那可憐的孩子活著該多好呵!您記得佩佩嗎?……您記得他死的那天下午嗎?……」

  加拉爾陀把一個杜羅放在她的乾癟的手裡,竭力想避免她的嘮叨,這時候,從她的嘮叨中已經看出快要迸出眼淚來了。

  該死的巫女!為什麼恰恰在鬥牛的日子來到,使他記起那可憐的「萵苣販子」來呢?這是他早年的夥伴,在萊勃利亞鬥牛場上,他親眼看見他給牛角刺中心臟,差不多立刻就死了,那時候他倆都在當鬥小雄牛手。不祥之兆的老太婆!

  他把她推在一邊,可是,她的悲傷已經變成了高興,好像一隻善變的鳥兒,突然熱情地讚揚起那些吸引群眾的錢和女人的心的有膽量的男子和矯健的鬥牛士來了。

  「您真配得上西班牙的皇后呀,您這個健美者!卡爾曼小姐不得不睜大眼睛管住您呀,一定有那麼一個好日子,女人會把您搶走,管住您呢。您肯送我一張今天下午的入場券嗎,胡安尼朵?我很想看看您殺雄牛呢……」

  老太婆尖厲的叫嚷和她的吵吵鬧鬧的頌揚吸引住旅館僕役們的注意力,使得聚集在旅館門口的許多被鬥牛士吸引來的好事的閒人和乞丐,都趁此機會衝破了通常的嚴格的門禁。

  乞丐、流浪漢和賣報人的洪流不顧旅館僕役的阻擋,一哄而入地湧進了門廊。

  野孩子們腋下夾著報紙,揮動便帽,帶著興高采烈的親密態度向加拉爾陀致敬。

  「健美者!健美者萬歲!勇士萬歲!」

  膽量比較大的幾個野孩子抓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向四面八方拉,在渴望中儘量延長跟這位光榮的邦國英雄接觸的時間,他的照片他們早已在報上見過,隨後,為了讓夥伴們分享他們的勝利,他們不拘禮節地向別人叫嚷:「跟他握握手呀!他不會生氣的。他真是一個好心腸的人。」他們差不多敬愛得拜倒在屠牛手面前了。

  還有另一些崇拜他的人,鬍鬚也沒刮過,穿著他們年輕時代時髦過的舊衣服和經歷過好日子的高統靴子,擁擠在這位偶像四周。他們向他揮動油膩膩的帽子,輕輕地對他說話,把他叫做「堂胡安」①,目的在於突出他們跟那些激動的、可是並不恭敬的群眾之間的差別。他們有些人想到自己的生活困苦,向他要些佈施,另一些膽子更大的人呢,拿愛看鬥牛作為藉口,向他討入場券,其實是打算拿到以後立刻就把它賣掉的。

  ①「堂」用在西班牙上層階級、中層階級的男人名字前表示尊稱。表示對女人的尊稱時在其名字前加「堂娜」。

  加拉爾陀笑眯眯地擋開這群扶他擠他的人;旅館僕役們給他的鼎鼎大名所引起的哄動震住了,沒法把他從人群裡徹底解救出來。

  他在所有的口袋裡摸索,直到口袋全部掏空,他把銀幣盲目地分給那些向他伸著的貪婪的手。

  「什麼也沒有了。錢完了。朋友們放了我吧!」

  他裝作在惱恨自己因為鼎鼎大名受累,其實呢,他是感到非常得意的,他突然用結實精壯的兩臂,替自己打開一條路,沖了出來,輕捷地跳上樓梯,不愧是一個矯健的鬥牛士;這時候,僕役們也沒有他在場時的顧慮了,就把人群趕到街上去了。

  加拉爾陀走過僕人傷疤臉住的房門口,從半開著的門裡看見他在手提包和箱子堆裡,正在替他主人準備鬥牛穿的彩裝。

  他獨自個兒在房間裡,那種成群結隊的替他捧場的人所引起的愉快的興奮感就立刻消失了。鬥牛日特有的憂鬱的時間又到來了。這是他上鬥牛場之前最後幾小時裡所感到的焦慮呵。茂拉的雄牛①和馬德裡的觀眾呵!……那危險,當它擺在面前的時候,會使他壯起膽子增長勇氣,可是當他獨自呆著的時候,卻緊緊壓著他的心,由於它的不可捉摸,仿佛是一件超自然的東西,使人格外恐怖。

  ①茂拉:著名的雄牛飼養人,他飼養出來的雄牛特別勇猛。——英譯本

  他感到被壓垮了,似乎那剛過去的糟糕的一夜的疲倦突然又襲上身來。他很想在房間盡頭的一張床上躺下來,但是那由於神秘和無常而引起的焦急又把他控制住了,排除了他的睡意。

  他焦急不安地在房間裡踱步,用剛吸剩的雪茄煙蒂點起了第二支哈瓦那雪茄。

  快要開始的馬德裡鬥牛季節對他會有怎樣的結局呢?他的敵人們會怎麼說?跟他竟爭的同行們會取得怎樣的成績?……他的的確確殺過許多茂拉雄牛;這些雄牛跟旁的雄牛畢竟是同樣的;但是他又想到在鬥牛場上倒下來的夥伴們,差不多都是這一個雄牛飼養人那裡來的牲畜的犧牲品。該死的茂拉!難怪他和別的劍刺手每次跟這一種雄牛對鬥,總要在訂約的時候額外索取一千個比塞塔。

  他踏著緊張的腳步在房間裡徘徊,不時停下來茫然地看著他的行李堆裡的熟悉物件,隨後他疲乏地倒在靠椅上,仿佛突然喪失了氣力。他不時看看表。兩點鐘還不到。時間過得多慢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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