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九一


  「呻,嚼不完牙巴的瘟神!」她喝道。「你們看看吧,好一個苦難深重的女人!賤胚,你平常不是口口聲聲說,應當感激主人賞賜的任何痛苦嗎!可是現在,怎麼這樣高興:要是主人不敢隨意擺佈你,你怎能進天國?想白白地進天國嗎?我可不管你那一套,把你配給傻子瓦西卡,再把你們賣掉!叫你進天國!」

  這一次,安努什卡的越軌行為沒有得到好下場。父親沒有替她說情,因為他雖然承認奴隸感恩戴德地服從主人的理論,卻不許在實踐這個理論時節外生枝。安努什卡挨了一頓鞭子……

  我不知道安努什卡是否明白她的言論中存在著分歧的含意,但我想,倘若母親一旦想到同她認認真真辯論一番,那麼勝利者決不會是奴隸,而是太太。我再說一遍:生活本身常常使安努什卡碰到許多矛盾,因此,單憑這一點她就不能不陷於與自己的法典發生抵觸的窘境中。比如說,奴隸應該抱著感激心領受主人賜予的痛苦,可是真糟糕:昨天,他們「無緣無故地」打了阿利什卡一頓,而她卻是個好姑娘,值得同情。又如:前些日子,他們毫無道理地把米隆·斯傑班尼奇送去當兵——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面對這一類事實,怎能停留在理論的高度上,怎能不說說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說自己的想法,又糟了!主人本應牢牢記住:其實他不是鞭打阿利什卡,而是成全她早進天國……「你瞧他們這些不聲不響的傢伙是怎樣感激主人的!」

  儘管如此,但只要母親不在家裡,安努什卡便覺得自己完全自由了。母親自從被發家致富、購置產業的想法迷住心竅以後,經常出門。她時而上莫斯科,時而去新買的田莊,有時去的時間很長。母親一走,全家人都活躍起來。父親不再呆在自己房裡,他在宅子裡轉來轉去,找村長、女管家、廚子談話,一句話,發號施令;「好姑姑好姐姐」下樓來喝晚茶,和父親談天,一直談到十點光景;孩子們在大廳裡追逐嬉戲;女僕室裡有了歌聲,起初還有些畏縮,後來越唱越嘹亮;連女管家阿庫麗娜的吠聲也門在胸膛裡,聽不見了。安努什卡每晚也跟隨好姑姑下樓來。

  女僕室的屋角裡有一張桌子,上麵點著一段蠟燭頭,女奴們在桌旁給安努什卡騰出一塊地方。丫環們在紡紗。安努什卡一面織襪子,一面講故事。講的大都是基督教建立初期的受難者們的苦行(她最敬佩的女英雄是偉大的受難者瓦爾瓦娜和葉卡傑琳娜)。她講得娓娓動聽,明白易懂,連我們做少爺的也常常溜進女僕室,興致勃勃地聽著。出現了一幅鮮明的圖畫,畫面上一邊是暴虐的皇帝:尼祿①、狄奧克列齊亞努斯②、多米提亞努斯③等人,他們沉浸在荒誕的嗜血的迷惘中,不斷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消滅這幫笨蛋!消滅這幫笨蛋!」畫面的另一邊是在暴君們的淫威下的溫順的犧牲者,他們欣然走上火堆,獻身給野獸們,聽憑它們撕咬。如果安努什卡只是簡單地講述這些故事,印象就已經夠深刻了,可是她忍不住還要從故事中引出一些教訓來。

  ①尼祿;古羅馬皇帝(54—68),以殘暴聞名,曾迫害基督徒。

  ②狄奧克列齊亞努斯,古羅馬皇帝(285—305);君主獨裁制的奠基者,曾殘酷迫害基督促。

  ③多米提亞努斯;古羅馬皇帝(81—96),以恐怖手段聞名,曾迫害基督徒。

  「看看聖徒們是怎樣執行皇帝的命令的吧!」她說,「他們向火堆上走去,沒有一句怨言,只顧讚美上帝!可我們呢?主人輕輕紮我們姐妹一下,我們就要大叫大喊:我們的殘酷的主人喝奴隸的血啦!」

  不用說,阿庫麗娜看出了事實和結論之間存在著矛盾,便抓住它進行批駁。

  「你這個傻婆娘!」阿庫麗娜反駁道,「你開口服從,閉口服從,既然這樣,聖徒就應當拜倒在昏君腳下,一聲不吭就完了。可是他說,你把我剁成八塊吧,我不是你的上帝的僕人!你覺得這樣說更好!」

  但是這種反駁難不倒安努什卡,她有的是現成的說詞兒。

  「就應該這樣嘛,」她答道,「皇帝和主人有權處置奴隸的身子,再重的刑罰,奴隸都應當抱著感激的心領受;可是奴隸的靈魂是只屬￿上帝的。」

  「要是太太對你說,別淨說廢話,碎嘴婆娘!你回稟她:您愛怎辦就怎辦,太太,哪怕您剝了我的皮,我也會懷著感激的心領受,要我不開口可不成。這樣做,難道又是你對了嗎?」

  「唔,拿我和聖徒相比做什麼!」

  「不,你別躲躲閃閃。我沒拿你和聖徒相比,我是問你:你該不該執行太太的命令?」

  展開了舌戰。應當承認,十有九回,安努什卡不得不讓步。當然,她在辯論中所以處於劣勢,一部分是因為她的奴隸地位使她不能暢所欲言的緣故,但不管怎麼說,事實上阿庫麗娜畢竟辯贏了。

  「著著,所以說嘛,」阿庫麗娜在結束爭論時說,「苦役生活本來不好過,你還象啄木鳥似的,篤篤地嘀咕個沒完:服從吧,服從吧。」

  古代殉難者的故事講完,再講當代的故事。

  其中有幾個故事我現在還記得。從前有一個國家,那裡有一個殘暴的老爺,在他的田莊上橫行霸道了幾十年。他殺了許多無辜的農奴,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起錯一個念頭——他千方百計的打殺,搞得他的農奴傾家破產,衣食無著。上帝對他總是忍耐著,總是等待著,看他往後怎樣,但上帝終於也發怒了。老爺的妻子跟姘夫逃走了;七個兒子,一個接一個無緣無故的死了。禍不單行,老爺的宅子失火燒掉了,宅子的全部家什、金銀財寶——一句話,一切的一切全毀了。只剩下老爺孤身一人,沒有家庭,沒有房子——無所有。他開始思索。想來想去,他終於拿定主意。他隨便穿上一件衣服,拄著一根小拐杖,趁夜深人靜的當兒,偷偷地出走了。人們四處尋找他,甚至懷疑是農奴殺了他們的老爺。過了十來年才弄清楚,原來他躲進一個遠方的修道院,出家修行去了。主人的暴虐和悔悟,至此大白於天下。皇上知道這事後,昭諭有司,姑念時過境遷,不再審判老爺,但將他的田產抄沒歸官。現在,那裡的莊稼漢已經緩過氣來,光景過得挺美。

  但是,阿摩麗娜對這個樸質的故事也不肯放過,也要批評幾句。

  「要是聽信你老愛說的那些胡話,」她評論道,「上帝就不應該管這件事。你不是常常這樣說嗎:讓主人折磨奴隸吧,這樣奴隸才好進天國。」

  「可你要知道,人的忍耐心再大也有個限度。奴隸不是聖徒。他們也是人——什麼壞事幹不出來!有的人忍受不住,就想靠自己的裁判來獲得真理,不過,他這樣做,上帝也應該懲罰他!」

  「也應該懲罰。還是忍耐吧。死了就能得到獎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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