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八八


  十八、安努什卡

  其實,安努什卡並不是我們的家奴,她是兩位「好姑姑好姐姐」之一的女僕。但是,因為她們二位一年之中有大部分時間住在紅果莊,而她又一向伴隨著她們,所以我們家裡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僕。

  她是個心地最單純的本份人,表面上有幾分執拗,內心裡卻充滿善良和同情心。這是她身上最主要的品質,在我度過整個童年時代的環境裡,沒有一個形象在我腦子裡留下象她那樣豐滿而生動的印象。她矮小、墩實,鵝蛋形的臉兒象燒過了火候的磚瓦一樣紫紅,佈滿了大粒的疣子,但是,由於她整個身心煥發著信仰的神采,她顯得並不難看。她兩眼含著老年人常有的淚水,從厚得象發腫的眼皮下勉強露出來(一隻眼睛幾乎完全被眼皮遮住,因此在那長眼睛的地方只看得見眨動的眼皮);大鼻子屹立在肉嘟嘟的、還沒一絲皺紋的雙頰之上,象一座城堡;下巴底下長著一個相當得體的氣瘰脖。她的步履凝重而徐緩,說話的聲音重濁而粗糙。誰也不想打聽她有多大年紀,因為她大概從年青的時候起就象個老太婆;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和好姑姑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同年,而且同她一起在紅果莊長大。我家大廳的牆壁上長期掛著歷代老奶奶的舊畫像(後來根據母親的命令把它們搬到閣樓上去了),安努什卡的外貌跟畫像上的老奶奶相去無幾。

  象父親一樣,「好姑姑好姐姐」對自己的農奴的勞動和脾氣並不過於苛求,雖然後者由於她們的刁鑽古怪和乖戾任性仍然吃了不少苦頭。因此,在拐角村(好姑姑的領地)所有的農民身上留下了一種特殊的烙印,那就是:他們雖然也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奴隸制的重軛,卻毫無怨言地擔負著它,並且可說是出於信仰而甘當奴隸。安努什卡便是這一類有信仰的奴隸;她甚至有一套自己的奴隸法典,從來不隱諱它。這法典說來也很簡單,它的基礎建立在一句箴言上:奴隸生活乃是對那些將來能享受永恆幸福的幸運兒的暫時考驗。

  「基督是為窮人下凡來的,」安努什卡說,「是來搭救百姓的,所以,他賜給百姓當奴隸。他說,奴隸們,服從主人吧,這樣你們才配得到天國的花冠。」

  至於主人來生配得什麼花冠,她當然不說了。

  這種理論當時在農奴大眾中流傳甚廣,顯而易見,它甚至確認農奴制度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地主們卻憑著敏感看出其中包藏著某種禍心(在主張清心寡欲的農奴主們的心目中,這種勸人唯命是從的「議論」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因此,即使不直接迫害這種理論的信奉者,也會百般挑剔他們。

  這也難怪,比如說,弗洛爾·傑連吉伊奇·巴拉波金聽人家說他這位「世襲貴族」註定要下地獄,舔熱鍋,永遠不得超生,而邋遢鬼米什卡或者下賤胚萬卡卻能進天國,在樂園裡散步,摘金蘋果吃,跟天使們一塊兒唱讚美詩,他又怎能不抱屈呢?!

  「假如他們懂得什麼叫『真正的』天國倒也罷了!」弗洛爾·傑連吉伊奇的姐姐涅尼拉·傑連吉耶夫娜憤憤地說,「可是他們不懂!他們光曉得窮吃,抄著手啥事不幹,扯開嗓子胡叫亂唱!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天國!」

  這解釋引起了大家的訕笑,但他們心裡卻在嘀咕:即使是如此野蠻的天國,也總比下地獄、舔熱鍋強。

  「這些流氓裝得多好呀!」巴拉波金先生越說肝火越旺,「開口閉口『好老爺』,『活命恩人』,『您是我們的父親,我們是您的孩子』,說得倒好聽!我真恨不得把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拖到馬房去,摸得你們兩眼發黑!對了,還有一件事!頭些日子,我從僕役室走過,聽見帕拉德金在裡頭講話,我停下來聽了聽。您猜他在傳播什麼?『基督是怎樣說的呢?』他說,『人家打你的左臉,你把右臉也給他打!』我忍不住走進去,大聲喝道:『混蛋,我要一下子打腫你的兩邊臉頰,省得你再把右邊臉伸過來!』……可是那個死不悔改的傢伙仍然沒有清醒過來。『您打吧,老爺!我們決不違背您的意志。』」

  這就是安努什卡主義的並不複雜的理論實質。但是生活按照它自己的規律行進,它不允許僅僅停留在理論見解的高度上,也要求人適應嚴峻的現實。這就出現了一系列被地主直截了當地稱之為叛亂行為的實際限度。儘管應當無條件地承受任何主人所賜予的一切,但是在大家關於絕對服從的論調中卻包含著這樣一層意思:主人對奴隸也負有一定的責任;能履行這種責任的主人來生有好日子過。不用說,類似這種具有批判性質的態度是表露得非常畏怯的,但也足以提醒主人,這些下賤漢的頭腦到底沒有完全禁錮住,他們的腦子還在思索。而思索是令人不快的,因為它會使主人在擺佈奴隸時不能不有一個限度,特別是在拳打腳踢時不得不有所克制。

  「家奴們有這種想法,不是一件好事,」母親說,「這幫不聲不響的東西,踮著腳尖兒走路,活象聖人!你可不要說他一句,不要動他一下!開口閉口:『是是,隨您的便,』……臉上沒有冷笑,也沒有提高嗓門……一點毛病也挑不出。可是你仔細看看他吧,他的每一條筋都在說:『你幹嗎不打呀?打吧!打了,來生一報還一報!』唔,再瞧瞧,你准會看出事情不妙,不由你不放小心點:因為你要是懲罰他,他就把懲罰當做獎賞,自尊自重起來!」

  「老實說,我也不喜歡這幫不聲不響的東西,」父親對母親這些怨言總是這樣回答,「不聲不響地、不聲不響地,究竟安的什麼心眼兒——猜不透。應當狠狠地治他們的罪!」

  「他們規規矩矩,一點毛病也找不到,你怎麼治罪!」

  「噯,你找個由頭嘛。誰有脊背,誰就有罪!這還用我教!」

  安努什卡的心靈浸透了她自己制定的法典的各種信條,她不僅在她兩位「小姐」面前,甚至在我母親面前也不掩蓋這個。

  她生於紅果莊,她不僅熱愛她的故鄉,還熱愛與故鄉有關的一切,包括她的主人們。她待父親猶如家長,她對兩位「小姐」無限忠誠。整個冬天,她註定了同她們一起關在樓上耳房裡,足不出戶,象她們一樣,只是在吃飯和節日裡上教堂做禮拜的時候才下樓來。不過,她對我母親似乎沒有什麼好感。儘管如此,我相信,她是盡力在抑制她對我母親的惡感。

  父親和兩位好姑姑也很看重安努什卡,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時而管她叫做阿密特卡,時而管她叫做彎腿笨婆娘安卡。父親喝完早茶後,常常到他的好姐姐房裡,坐在一口大箱子上,閒話家常,回憶往事。安努什卡總是「象個地位平等的人一樣」,參加這種親密無間的談話,雖然作為奴隸,她不得不侍立在他們身旁。主僕四人的眼前浮現出昔日寧靜的紅果莊,那時,大家過得稱心如意,豐衣足食,和睦友愛的共同願望把大家緊緊聯結在一起。他們追憶故去的祖父波爾菲利·瓦西裡依奇、過世的祖母娜傑日達·奧西波夫娜,他們的教誨、口頭禪、習慣,以至他們愛吃的食物。他們也沒有忘記那些勤懇、忠實、可靠的老僕人和辦事能幹的人。舉凡物品收支、膳事準備,樣樣事他們都辦得再好沒有了。他們不是因為鞭子的驅迫才去幹活,而是因為愛。……那時,日子過得多快樂、多舒暢、多自由啊!村鄰們常常約好了,不拘禮節地來到紅果應。壯年男子帶著獵犬出去打獵,老太太們把丫環們叫到一起,聽她們唱歌;年輕人跳舞作樂,弄得塵土飛揚。

  「那是什麼樣的甜酒啊!伏特加!克瓦斯!」好姑姑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不勝感慨地說;她是個老姑娘,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管理著家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