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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十七、農奴大眾

  結束親族和姐姐的求婚者們的一系列肖像畫之後,我認為必須回過頭來,將我度過童年時代的紅果莊的環境作一補充描述。那裡聚居著眾多的農奴,那裡生活著比鄰而居的地主們;有了這兩部分人才有波謝洪尼耶那種聲名狼藉的歡樂。因此,不描繪這兩種人,便無異於抹掉整幅圖畫的色調。

  先講農奴大眾。

  雖然在本書開卷之初,我已經講過他們,但是我認為,在展示「奴隸們」的肖像畫廊①之前,即便是以序言的形式簡略地重複一下講過的東西,也不算多餘。

  ①我只從家奴群中擷取這個畫廊的材料。而且,我也不預備把紅果莊奴婢群中的眾多典型人物的全部行狀一一寫出,我只介紹那些不知為什麼我會記得最牢固的家奴。——作者

  在農奴制度之下,農民①的日子比家奴好過得多。農民不直接生活在地主的眼皮子底下,他們受頭兒②管轄,頭兒大都是從同一個田莊上的農民當中選派的;自家兄弟嘛,即便脾氣古怪,畢竟瞭解農民的疾苦,因而對他們有所寬容。頭兒也有和別人同樣的毛病——這是主要之點。其次,在同村人中間,他有親戚、朋友,因此他就避免採取過於激烈的橫暴手段。連勞役制農奴也還沒有落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因為他們有自己的家業,歸自己獨立支配;有自己的破屋,可以暫時安身,躲過地主的目光,避開飛來的橫禍。

  ①指勞役制和代役制的兩種農奴。

  ②指由地主指派的總管、村長一類的人物。

  當然也有不少例外。有些地主為了榨幹勞役制農奴的最後一滴血汗,一無例外地迫令農奴夫婦每週為主人幹六天活,只允許他們在節日裡料理自家的農活。談到這樣的地主時,人們總是說:他們的農民徒有其名,實際上等於家奴。但這樣對待農民的大都是一些小地主,而且只是在貴族長縱容之下,他們才能逍遙法外,不受懲罰。舉個例來說,我認得我們鄰村的一個地主,他擁有的農奴不到七十名,自己又有十二個孩子,可是他仍然能遵守波謝洪尼耶款待賓客的一切習尚。不錯,這種款待花不了太多的錢;待客的食物幾乎全是自家的產品(只在招待客人時才喝茶)。儘管如此,客人卻常到他家裡去,飲酒作樂,然後滿意而去。這且不說,最了不起的是這位地主靠著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產業,居然使他的孩子們受到了並不比別人差的教育(他家裡一直聘有家庭女教師),後來又給所有的孩子安排了很不錯的出路。他沒有指派村長,事必親躬,天不亮就起來,在村子裡跑來跑去,驅趕農奴下地幹活。在大忙時節,整個禮拜只有一天,而且恰好是在不該為他幹活的禮拜天,他才准許農奴們準備下一周食用的乾糧。因此,農奴們只得在每天夜裡抽空去收割自己的莊稼,割草,而把曬草、捆麥的活兒留給兒童和少年在白天去幹。不用說,就是這樣農奴們的自家活兒也不能順順利利地做完,因為這位地主不會讓農奴家的未成年人長久呆在自己家裡,十四、五歲的孩子便要去替他做牛做馬了。誰也不把他當做迫害者,相反,大家都誇他是個模範主人。

  當地主老爺看中他的某個親信僕從,並委派他管理田莊的時候,農奴們便陷入另一種災難中(代役租農奴也逃不脫這種災難)。這類管理人員大都是淫蕩成性、依靠種種卑鄙齷齪的效勞博得主子歡心的人物。他們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往往在最短的時期內,搞得殷實的農民淪為乞丐;而為了滿足一時的淫欲,他們霸佔有夫之婦,姦污農奴姑娘。他們殘忍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但是因為他們忠心維護主子的利益,所以無論怎樣控告他們,都無人受理。農民吃盡了他們的苦頭,所以恨透了他們。關於某地某地弄死某管理人員的事件,時有所聞,而且手段的酷烈完全超出了農民的憨厚天性,若不是報仇心切,他們是不會這樣幹的。聽到這樣的消息以後,所有的地主和他們的狗腿子照例都會有所收斂,但不用多久,他們便忘了發生過的事件,故態復萌,照樣輕鬆地幹起老勾當來。

  儘管這樣,我還是要再說一遍,農民的日子比家奴好過得多。

  至於我們家裡,父親除了幾小塊分散在邊遠省份的莊地,每地二十名農奴之外,在紅果莊還有三百名勞役農奴。母親的莊地(她自己掙來的)要大得多,總共約有三千名代役租農奴。母親比較樂意購買代役租田莊。因為它們價錢賤,操心少,而且代役金的多寡又沒有一定之規,因而可以隨時增加。人們時常勸她把代役租農民改為勞役租農民,但是她對這類建議不感興趣,因為她認為這樣辦可能在農民當中引起嚴重的恐慌,況且這種主人眼睛顧不到的勞役生產恐怕只會招致損失,不會帶來好處。她天生是個操心慣了的女人,一想到她必須聽從旁人的善意勸告,她便會活不下去。我想,她所以根本不理睬所謂「主人們」的指點而我行我素,無非是想借此證明,在經營產業方面,她自有一種天生的穩妥可靠的本能。她憑藉這種本能的指引,選派村裡的首腦人物。她從當地農民中選出的總管們,大都是農民們早已紛紛在念叨的人。費陀特·加甫利洛夫被委派為紅果莊的村長,甚至可以說得到了農民們的默許;她很善於窺察這種默許。

  但是我個人所熟悉的只是代役租農奴的生活,而且也相當膚淺。母親樂意讓我們到後沼鎮的殷實戶去作客,因此我們得以觀察他們的生活。可是在紅果莊,不僅不准我們到農奴家去串門,而且在節日裡也禁止我們到村子裡去遊玩。貴族子弟參加莊稼漢的粗俗的娛樂,是被認為有失體統的。不過,我應當說明,在執行這個禁令時,起主要作用的是那些家庭女教師。

  但不管怎樣說,我沒有見到足以說明紅果莊的農奴被活計壓垮的事實,我願意在這裡證明這一點。相反,從母親同費陀特村長的日常談話中,我所得到的信念是:紅果莊實行的勞役制條條符合規定,偶爾佔用農民幾天時間,事後也一一給予補償。當然,也有過違反這條規定的時候(自然不是損害主人的利益的),但這是例外,只是在萬不得已的情勢下,比如遇到連陰天或者久旱不雨,才這樣做。

  總之,人們對莊稼漢是愛護的,因為他們把莊稼漢當做從事有益的、人人看得見的工作的役畜。榨幹這種勞動力是不合算的,因為這樣做會減少勞役的效果,並且給經營管理工作帶來混亂。因此,地主經營田產的妙訣便是:既不榨幹莊稼漢的全部精力,同時又不讓他們有「閒蕩」的工夫。母親深知這條經營產業的格言,並且善於將它巧妙地運用於實踐,擺弄得農民死心塌地,根本不曾想過這種做法是否合理。果然,他們不「閒蕩」,但也不抱怨活兒太累。

  至於家奴,他們的生活在我們家裡是再壞不過了。這主要是由一般地主們對家奴的勞動的看法所決定的;我這樣說,並不擔心我會說錯。家奴的勞動,大都是一些瑣碎的家務事,既不需要智力,甚至也不需要體力(「巴拉什卡!到地窖裡去取克瓦斯!」「巴拉什卡!把頭巾遞給我!」等等),因此主人家不僅不把它算做輕勞動,甚至根本否認它是真正的勞動。好象家奴們不是在幹活,而是跑來跑去「無事忙」。由此產生了主人極其樂於賞賜家奴的種種外號:懶骨頭、吃閒飯的、米蛀蟲。死掉一個懶骨頭,不難找到第二個來頂替,死掉第二個還有第三個,以此類推,永無窮盡。在任何一個地主莊園裡,這種財產都是不計其數的。有手藝的家奴不在此列。主人對他們當然看得重些(「你打他一巴掌,他准給你弄壞一整段材料!」),但這種重視僅限於口頭,並無實惠,因為基本的生活制度(如飲食、起居等),所有的家奴都必須一律遵守。因此,他們也和別的「吃閒飯的」家奴們一起受著同樣的煎熬。

  然而,在眾家奴中,男僕的日子又畢竟好過一點。他們人數較少,而且也不是群集在下房裡。此外,他們不必經常在主人的眼皮子下跑來跑去,因為並不那麼常常需要他們服侍,而他們幹的活兒又多半不在主人直接監視下(木匠、織布工,等等)。加之,在他們當中不乏有自衛能力的人。這一點也不能不加以考慮。你總不能把他們全送去當兵呀——有些人是有用的,家裡少不了他們。「說話沒輕沒重的」正是他們這些人。母親根據自己的痛苦經驗信服了這個道理,她雖然得拿出很大的力氣來按捺自己的性子,但畢竟還是克制住了。在任何情況下,她總是守住一條:誰也不許違反既定的生活秩序,同時儘量避免和「說話沒輕沒重的」男奴打交道。這是他們享有的獨一無二的優待,這種優待決不能等閒視之,因為和母親接觸,特別是從道義上來說,連最冷靜的家奴也會弄得大動肝火。

  但是,所謂女僕室卻完全可以叫做苦難窩。從那裡傳出了響徹著整個宅子的呵斥聲和叫嚷聲,還有勃然大怒的主人所造成的呼喊聲。「姑娘們」無時無刻不處在主人的眼皮底下,無時無刻不是在主人的身邊,她們是非常馴服的。因此,主人對她們毫不客氣。太太壓迫她們,太大手下的心腹也壓迫她們。從早到晚,她們不是一動也不動地俯身在繡架前刺繡,便是跑來跑去,服侍主人,忙得暈頭轉向。她們連節日也沒有,因為在節日裡,她們仍然要侍候主人。她們受盡了苦,卻落了個「吃閒飯的婆娘」的惡名,她們是唯一不為任何人同情的生物,即便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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