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五五


  「那位太太要多少錢呢?」

  「她要六百紙盧布一個農奴,我想,出五百她就肯賣了。」

  「原來是這樣。花十五萬盧布買這麼一份地,是鬧著玩兒的麼!可是,比方這麼說吧,錢還可以拿去周轉生息啊。不過主要的是我照管不過來。需要先管好現有的田莊;我在後沼鎮那邊還沒坐穩呢,一下腳就踩著別人的土地。」

  「自然,你看得更遠。你是聰明人,太太,你自己的事你安頓得那麼好,你們那邊的人個個佩服你!」

  「大話別說得太早!俗話說,鳥兒唱得太早,只怕會給貓兒吃掉!」

  「它吃不掉你,你很有辦法。對付莊稼漢的事,你想得很周到。農民——他們騙不了你。想方設法他們也得弄錢來繳代役金。農民欠你的債,跟存在當鋪裡一樣保險。」

  「得啦,別信口開河啦。不行,你說的那個田莊我管不過來。要是在別的地方——我也許可以考慮買不買。好了,再見,老頭兒!我們明天天一亮就得起來。」

  談話到此結束。母親睡在正房裡,卻打發我到車上去過夜。儘管那裡彌漫著刺鼻的馬糞的臭氣,而且午夜時又有一隊馬車叮叮噹當響著鈴子,隆隆地開進院子裡來,我還是一直酣睡到第二天早晨。

  人們叫醒我的時候,車已經套好,我們立刻出發了。太陽還沒出來,可是村子裡已經一派繁忙景象;忙碌的人群裡大多數是婦女。充滿了焦味兒和嫋嫋炊煙的、新鮮的、幾乎是寒冷的空氣浸透了我的肌膚,驅散了我的睡意。村街上,畜群過處,黃塵滾滾。

  雖然在這以前我從沒有離開過農村,但是,老實說,我並沒有真正生活在鄉間,而是住在莊園裡,因此,鄉村醒來時的情景,我從來役有見過,乍見之下,理應使我感到異常新鮮。然而我不能不承認,這第一次見到的情景卻令我感到十分平淡。只有絢麗多彩的景色才能立刻引人入勝,馬上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這也許是人的天性。而這裡的一切卻仍然是習見的灰暗和單調。經常接觸諸如此類的灰暗景色,只能對人產生一種可謂精神同化作用的影響。當人看慣了灰暗的天空、灰暗的遠方、灰暗的周圍環境,以致感到自已被它們團團包圍住了的時候,只有在這個時候,這些灰暗的東西才能完全佔有他的頭腦,找到深入他心靈的牢固途徑。這時,明麗的景色沉溺在腦海的隱僻角落裡,灰暗的景色反而成了永遠占居最主要地位的、代表生死攸關的利益的、極為可親的東西。這種同化作用的全部過程,我是後來無意間體會到的,但是,再說一遍:從第一次起,鄉村裡乎日生活的景象在我眼前掠過,便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

  我們的主要歇腳站在謝爾蓋鎮,那地方我從前也沒到過。這市鎮恰好在我們旅途的半路上,母親在那裡一向比在別的站上停留得久一些。現在她急著趕到那裡去做晚禱。她並不是一個特別虔誠的人,但是她喜歡修道院做法事時的莊嚴的氣氛,華美的法衣,尤其是修道院唱詩班唱的整齊而略帶憂鬱的讚美詩。我也急著想看看我們家裡幾乎天天談到的這座著名的修道院。母親常常說:「我要到三一修道院①去給自己蓋一所小房子,」等等。她的話使我以為:這個修道院和它所在的市鎮是一個沒有貧困、沒有疾病、沒有災難的世外桃源,在那裡,人解脫了塵世的煩擾,一心一意過著怡然自得的清靜日子;不用說,住的是刷成淺灰色、臨街開著三扇窗戶的好房子,頗有愉快的氣氛。

  ①全稱是三一謝爾蓋修道院。離莫斯科七十公里,是十四世紀時由修土謝爾蓋·拉陀涅什斯基建造的。

  我們離開市鎮還有三俄裡,修道院召集晚禱的鐘聲已經敲響。鐘聲傳到我們耳裡顯得很沉鬱,仿佛是陣陣破裂聲,而且不出五分鐘就由一下一下的敲擊聲變成連連不斷的當當聲。

  「我說晚了吧!」母親埋怨車夫,隨即又補充道:「唔,趕不上這次晚禱也不要緊。說不定修士們到『圍牆』①上散步去了,只有幾個特別熱心的人在做法事……我們可以在客棧裡喝點茶,洗洗乾淨,還趕得上六點的晚禱。」

  ①見下頁正文。

  可是離六點鐘還有好久的時候我們已經置身於修道院中了。從修道院的大門口通到禮拜堂的路上空無人跡。這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兩旁長著枝葉繁茂的菩提樹,從樹幹的空隙望去,可以看見修道院裡的各種建築物:神學院,埋藏著聖徒遺體的小教堂,能治病的水井,等等。有些地方立著墓碑,到半路上,林蔭道中斷了,於是我們看到了恢宏的聖母升天大教堂。但是隨著晚禱時間的臨近,林蔭道上的乞丐和殘廢人愈集愈多,他們坐在道旁,端著盤子和盆子,向行人發出憂傷的乞訴。我從沒有見過在這裡見到的這些殘缺不全的肢體,這些潰爛膿汙的肌膚。這悲慘的景象,這衰老的嗓子所發出的雜亂的乞討聲使我驚惶萬分,我拔腿向前飛奔,母親提著小錢袋(裡面裝著準備施捨乞丐的銅幣)幾乎追不上我。

  「你瘋了,跑什麼!」她斥責我,「害得我施捨叫化子也來不及……不過,說實話,也管不了他們啦!錢再多也不夠施捨這些好吃懶做的東西。」

  她劃了個十字,把錢袋藏進大手提包裡。

  在等待晚禱的空隙時間裡,我們四處走了走:在小禮拜堂裡,我們參拜了所有的聖徒遺體①(母親往盤子裡放上一枚最小的小錢後,便匆忙退了出來);在烤聖餅的作坊裡,我們訂購了許多聖餅,在聖餅的面上標寫祝詞,落了款;我們還到「圍牆」上蹓躂了一陣(所謂「圍牆」就是環繞修道院院牆的林蔭道)。在那裡,我們遇見了一些裝束講究的修士,他們穿著綢緞法衣,手裡匆匆撚著各種顏色的念珠。大多數修士都很年青、俊美、儀錶堂堂,看上去,他們對優裕的生活非常滿意。陪伴我們的阿加莎甚至說:

  ①某些聖徒死後,教會將其屍體保留在小教堂裡。供人瞻仰。

  「瞧他們養得多胖!一個賽似一個!」

  「他們有什麼事幹!吃吃喝喝,喝喝吃吃!做做晚禱,做做彌撒——這就是他們的全部重活兒!」母親接口說。

  當時修道院的副主持是一位年青貌美、衣著華麗的大司祭。聽說他是古代一位大公的後裔;是否真的——我不知道。但是說他是個講究穿著的花花公子——卻一點不假,而且這種講究穿著的風氣以致上流社會的舉止風度也由他傳給了普通修士。

  但是,如果說這座修道院給我的最初印象並不太好,那麼,晚禱的法事卻很快地改變了我對它的觀感。從外面走進神殿,覺得裡面有些陰暗,但這只是剛進去時的感覺。我們愈往裡走,神殿在許多神燈和燭光的照耀下也愈加亮堂,最後,當我們走到聖徒的神龕跟前時,我們簡直恍若置身於燈海之中。兩個唱詩班在唱讚美詩:右邊席上是青年修士,左邊席上是老年修士。我第一次聽到了清楚的教堂讚美詩,第一次理解……

  但我特別喜歡老年修士唱的讚美詩。那充滿了暮年悲哀的沉鬱的聲調使人肝腸俱裂……

  母親哭了,她細聲地跟著他們唱《天使堂讚歌》;我也感到眼眶裡飽含著淚水。只有阿加莎無動於衷地站在後面;她准是在想:「我可不能忘掉桃子啊!」

  這時,人們絡繹不絕地走到神龕前作禱告。我的耳畔不時傳來福音書上的詩詞:『願神賜福於我,願神減輕我的重擔……」每一場祈禱式通常有十至十二人參加,他們一邊吻十字架,一邊在陰沉的修士司祭手上各盡所能地放幾個錢。一場析禱式剛舉行完畢,立即發出新的邀請:「誰要祈禱?出門人要做祈禱嗎?請上來吧!」於是又有一些要祈禱的人結成一批。輪到我們了。母親請求專為我們做一場祈禱,並且為此整整付了一枚半盧布的銀幣;後來,她買了兩件「祭過神龕」的供物:一瓶玫瑰油和一些棉花,便準備回客棧了。

  我們八點多鐘離開修道院,街道已經籠罩在昏暗中。回到客棧後,母親斜倚在鋪著車墊的條凳上,等著喝晚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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