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四二


  母親非常喜歡這樣的談話,也許,這時候她認真地想道:

  「說的是呀!所有的好人都在這樣說!大家都看得起我!也許,伯爵的莊稼漢們也在暗中猜想:『唉,要是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我們買去,那就好了!我們大家就有好日子過了!』唔,不行,朋友們,你們等等吧!讓安娜·巴甫洛夫娜先養養力氣吧!等她養足了力氣……」

  一刻鐘以後,接見完畢;母親給我一把核桃和蜜糖餅乾,便忙著辦事去了。

  不過,我還是繼續講母親的一天生活吧。

  她在臥室裡工作,這間臥室的陳設跟紅果莊的那間一模一樣。早上八點光景,僕人把茶送到臥室來,母親開始接見莊地上的首腦人物:總管和地保。後者是個有文化的人物,在衙門裡當過錄事。這種職位通常由教堂執事擔任,薪俸則由公家支付。而且,連總管的薪俸也由公家負擔,所以母親不用開支任何管理費用。

  母親很喜歡這位老總管:她認為他是後沼鎮唯一最講良心的人。她一向用「蓋拉辛姆什卡」這個親昵的稱謂稱呼他,從來不讓他站在自己面前,總是跟他一塊喝茶。他確是個正派而威武的老人。那時他已經六十開外,母親真的擔心他會忽然死掉。

  「那我怎麼辦呢?沒有他,我怎麼得了呢?」她早在擔愁了:沒有他,我在這兒會象在密林裡一樣。但願他能再幹十來年!

  他的模樣兒,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高高的個兒,直直的身材,昂著腦袋,戴一頂舊氊帽,拿一根拐杖,邁開堅定而威武的步伐,進了我家面臨商業廣場的院門,向賬房走去。他的整個神態充分流露出他的正派,立刻使人對他產生信任。他一碰見我,便拉著我的手,親切地問道:

  「怎麼樣,你大概挺討厭我們這裡的老鴉吧?沒關係,在我們這裡住些時候,仔細瞧瞧吧。說不定,你媽媽會把後沼鎮交給你管理——住慣了,哪兒不一樣。到了那個時候,恐怕老鴉也是挺可愛的東西了。」

  他對母親也很誠懇,不拘小節。

  「聽我的話吧,太太,趁我還活著的時候!」他對她說,「等我死了,再想跟蓋拉辛商量事情,可就找不著他啦!」

  「你不說這話,我也會聽你的呀,」母親打趣道。

  「可不是,我決不會勸你做傻事,前幾天我說的那塊地,就是波傑夫卡荒地上的那塊,從前本來是我們的,可是伯爵的農民霸佔它,到現在有十來年了。那塊地好極了,草長得可肥啦!」

  「你們幹嗎不抓住時機,當時幹嗎不去告狀呢?」

  「向誰告狀?誰替我們打抱不平?可如今,你看,早過時了。你要是去和他們講道理,他們就對你說:不行,早過時了——這就是他們的道理!」

  「嗯,等著吧,等著吧!說不定我們還能打官司贏回來!」

  「上帝保佑!願聖母娘娘保佑你!……」

  等等,等等。

  這類對話時斷時續,而且談話的範圍常常不僅僅涉及波傑夫卡那一塊地。不過,為了不致於洩漏內情、暴露母親的計策,談話總是進行得非常機密。可是卻沒法瞞住莫吉裡采夫;缺了他,是任何官司也打不成的。因此,對手往往能相當詳盡地探聽到母親的計劃和措施。

  田莊管理人員的報告通常很短,而且大多在收繳代役金的時候進行。在後沼鎮一年收一次代役金,收到的都是些零錢。母親畢畢剝剝敲算盤,查帳簿,登記進款。然後她把藍鈔票歸藍鈔票一堆,紅鈔票歸紅鈔票一堆,打發走地保之後,便將錢放進她往來于各處莊地時隨身攜帶的錢箱裡。

  十點光景,桌上鋪開了田界圖,於是,開始了真正的工作。會談時起主要作用的是英吉裡采夫,但蓋拉辛姆什卡也幾乎是每會必到。臥室的門緊緊關著,在隔壁房裡只能聽見嗡嗡的俄語聲。……母親打發我出去玩兒。

  「去吧,好孩子,出去玩兒吧!」母親親切地說。「到前花園裡、到樹林子裡去溜達溜達吧。要是發現采蘑菇的娘們兒——你就把她們轟走!」

  這是我感到最無聊的時刻。我沒有帶書來;我不敢到賬房去;馬廄和車棚上了鎖;趕車的阿連皮乘這個空閒的機會,不是到那家免費招待他喝茶的館子裡去享清福,便是到賬房裡看審辦罪人去了。我們從紅果莊帶來的唯一的一個僕人忙得不可開交,只聽見他弄得杯盤刀叉嘩郎郎直響,在廚房和宅子之間,來回奔忙。我漫無目的地徘徊著,終於開始感到餓了,因為在這裡也象在紅果莊一樣,午飯以前是不給什麼東西吃的。若是在紅果莊,我還可以偷偷跑到廚房或者地窖裡,弄點吃食,可是,這裡的廚子我不熟,不好意思向他要東西吃。總之。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使我厭煩死了,也使我產生了種種不健康的幻想。唯一的娛樂是;有時,一隻小烏鴉從窠裡掉在草地上,我便去追趕它,卻又不敢捉住它:別叫它咬下一塊肉來!我也怕蛤螟,樹叢裡有很多蛤螟,個兒又大,要是跳起來咬住我的臉,怎麼得了!總之,我們是在與外界一切有生物相隔絕的環境中教養出來的,因此任何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們都害怕。這個毛病在我長大成人後還留在我身上;直到現在,只要一看見老鼠、蛤蟆、蜥蜴,我的神經立刻便會受到相當強烈的刺激。

  終於聽到叫喚我的聲音了。母親在將近兩點鐘的時候出來吃午飯。午飯吃的是新鮮菜,可惜做得不高明,沒有一點味道。他們一邊吃一邊繼續商談他們的事兒。我當然不能參加這種談話。有時,母親顯得很快活,這就是說,莫吉裡采夫又想出了「一著」妙計。

  「這一下非叫他乾瞪眼不可!」母親興致勃勃地說,「你等等!我腦子裡也有『一著』差不多的絕招,不過還得考慮考慮。等一會我也許能告訴你。」

  「有時也會發生這樣的事,太太,遞一份跟案子毫無關係的狀紙上去,——你瞧,卻勝訴了!」莫吉裡采夫也自吹自擂地說道。「因為這時對手如墜五里霧中。他邊讀邊想:『這裡面一定有文章!他准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於是他開始作繭自縛,越纏越緊,不可自拔。這時我們再給他出個啞謎兒,讓他去猜。」

  「妙極啦:「

  但是有時候,母親卻悶悶不樂地坐在桌旁。這分明是因為莫吉裡采夫有什麼事沒順著她,或者是她以她自己特有的神經過敏,對他生了疑心。這時,大家便默默不語地吃著飯。怪不得莫吉裡采夫常常勸說母親:

  「您別疑心,相信我吧,太太!您自己以後會看出來的……」

  「我現在就看出來了,」她氣虎虎地頂嘴道,「我現在就看出,你是個神學專家,說得天花亂墜,可就是沒有一句實話……至於你,幹嗎耍倔脾氣!」她拿我來出氣了,「幹嗎繃著臉,幹嗎不吃:小祖宗,這兒可沒有甜蛋餅和奶油糕。人家給你什麼就吃什麼,不吃給我滾。」

  後來大家不再說話,很快吃完了午飯。

  飯後,母親回到臥室裡,莫吉裡采夫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於是整個宅子裡沉入了靜寂的睡鄉。阿加莎仍然坐在母親臥室門外一張矮板凳上,也打著盹兒。我依舊一個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將軍好還是當主教好呢?——我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但這個問題我已經解決過無數次了:忽而覺得當將軍好,忽而覺得當主教好,可是後來,連這個問題也不再引起我的興趣。寂寞,寂寞,寂寞!那些在空曠的廣場上玩羊拐子遊戲,不知道人世間的孤獨為何物的鄉下孩子比我快樂一百倍……

  不言自喻,我是懷著多麼難忍難挨的心情,來計算那區分晨昏的午飯、晚茶和晚飯之間的間隔的啊。

  晚上又有許多事要辦。快喝晚茶的時候,廚子來請示明天午飯做什麼菜。但是母親知道,她在後沼鎮能吃到什麼樣的菜肴,完全取決於偶然的機會,所以老是這樣回答;

  「我能吩咐什麼呢,親愛的!上帝送來什麼,你就給我們吃什麼吧!只要能填飽肚皮,就謝天謝地啦!」

  「今天沒有弄到鮮牛肉,來個醃牛肉燒湯,您看行嗎?醃牛肉倒挺不錯。」

  「嗯,就燒個醃牛肉湯吧。」

  「熱菜……他們送來了幾隻小烏雞……」

  「烏雞就烏雞好了。有湯喝,有菜吃,也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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