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九


  五、啟蒙

  我的哥哥和姐姐們是怎樣發蒙的——我記不得了。在我們的家館最興盛的那段時間,我和我最小的姐姐相差四歲,因此,不管願意不願意,只好單獨教我。

  我們家的孩子分成三班。大哥大姐住第一班,後來,他們進了官立學堂。住第二班的是兩個哥哥和三個挨次各小一歲的姐姐,儘管斯傑班哥哥已經十四歲,而蘇菲亞姐姐剛滿九歲,但他們卻一同跟幾個家庭教師學習。他們所學的課程無疑是各不相同的,但是用什麼巧妙的辦法使這同一個班的課桌後面發出的不同的讀書聲得到和諧——我怎麼也弄不明白。

  斯傑班哥哥好象是我們這個圈子之外的人物。父母對他的態度非常嚴厲,為了在他身上少花些學費,甚至遲遲不肯送他上正規學校(大哥十二歲便進了莫斯科寄宿學校)。幸虧他天資優異,所以當母親終於決定送他到莫斯科去念書的時候,他居然考上大哥那個寄宿學校的四年級。二姐薇拉和三姐劉勃卡也跟他同時被送進莫斯科一所女子學堂。一年後,格利沙和蘇菲亞也用同樣的辦法打發走了。

  家裡只留下了第三班,或者,更確切地說,留下了兩個年級不同的學生:我和尼古拉弟弟,他還很小,自從格利沙離開之後,母親便把她全部的愛移注到他的身上了。至於我個人,既不是「可惡的孩子」,也不在「可愛的孩子」之列,而象俗話所說,不上不下,自成一體。總之,我不知不覺地度過了我的童年,我不愛見人,所以當母親偶然遇到我的時候,她總是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會忽然在路上冒了出來。

  我還記得小哥哥小姐姐離家的情景;這次離別給了我一個壓抑的印象。整個宅子仿佛突然變得死氣沉沉。以前雖然時常聽到哭聲,有時候也還傳出孩子們的喧鬧;閃過孩子們的小臉,進行過審問和懲罰——現在突然一下子全沒有了,一點響聲也沒有了,而更壞的是充滿了某種詭秘的耳語聲。連吃飯也不用挪動桌子,因為一共只剩下五個人了:父親、母親、兩個姑姑和我。

  我在哥哥姐姐們住過的空房裡一連徘徊了好幾天,每個角落我都仔仔細細看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有誰在呼喚我,我東張西望,希望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然而這純粹是我的幻覺,徒然增加了我的孤獨的苦悶。呆在這些空寂的房間裡,是非常難受的,因為寂靜不但彌漫了孩子們的住所,也充溢著整個宅子。且不說仍然過著幽居的平庸生活的父親,就是母親,在孩子們離去後不知怎的也變得安靜起來,她關在臥室裡,不是劈劈啪啪打算盤,寫信。就是攤開紙牌,卜凶問吉。

  不過,因為我是貴族子弟,而且滿了七歲,所以不管願意不願意也得考慮我的學習問題了。

  但是,家裡只剩我一個孩子,母親不願意為我一人破財。因此她決定不聘家庭教師,而在等待大姐畢業歸來之前,便利用家裡的人才給我發蒙。

  我認為,在這裡附帶說明一件事,決非多餘。我很小便在哥哥姐姐們身邊咿晰牙牙學說法國話和德國話,記得每當慶祝父母的命名日和生日時,家庭教師總逼迫我背誦祝壽詩,其中一首我現在還記得。這首詩是這樣的:

  On dit assez communement

  Qu'en parlant de ce que l'on aime,

  Toujours on pane eloqhemment.

  Je n'approuve point ce systeme,

  Car moi qui voudrai en ce jour

  Vons prouver ma reconnaissance.

  Mon coeur est tout brulant d'amour,

  Etma bouche est sans eloquence.①

  ①法語:有人說,談起心愛的人總是口若懸河、娓娓動聽。我認為這話不能相信,因為今天我想向您表達我的感激心情,但我的心被愛情燃燒,我的嘴便失去了娓娓動聽的辭令。但是,無論哪種文字,即使是俄文我也不會讀和寫。

  話說回來,在大孩子們離開以後不久,早上十點左右,做完禱告,便吩咐我到課房去。我們家的農奴畫師巴威爾在那裡等我;母親讓他教我認字母。

  我現在好象還看見這位巴威爾立在我面前。他高大、瘦弱,大概有癆病,一張蒼白而消瘦的面孔,一頭淡黃的頭髮。他走路時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說話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從來不跟誰頂嘴,信上帝信得與眾不同,極其虔誠。他在蘇茲達爾修道院學會了繪畫,當過一個時期的代役租農民,在好幾個修道院裡畫過聖像;最後,母親考慮到她那分散在各處田莊上的四、五個教堂裡的活兒很多,便把巴威爾叫回家來,要他不停地畫神像,有時也叫他給家裡的人畫肖像,不過這些肖像他畫得很不成功,往往是吃力不討好。父親很喜歡他,時常到他的畫室裡去看他,指導他如何工作。母親也不找他的「麻煩」。他的妻子,出身于小市民的家庭(為了愛巴威爾,她甘願跟著他做農奴),也是個善良、溫順、多病的女人。主人既不找她的「麻煩」,也不用重活兒去折磨她,但是因為她擅長烤肉麵包,所以就派她當家裡的麵包司務和教堂裡的聖餅司務。總而言之,他倆的日子比別的農奴過得輕鬆點兒;甚至當月糧制取消的時候,他們也仍然能領到月糧,而且在宅子底層撥給他們一間房,供他們專用。

  巴威爾穿著黃色的粗毛呢常禮服,系著潔白的領帶,打扮得齊齊整整,來到課房裡。他手裡拿著一本識字課本和一根紅色的「教鞭」。他教我用古音念字母。課本第一頁上,用大號鉛字印著「囗①」,每個字母附有一幅相應的圖畫:囗旁畫的是囗,囗旁畫的是囗,囗旁畫的是囗②,等等。接下去,字母一頁比一頁上小:字母後面有帶一個元音的、兩個元音的、三個元音的音節,然後是詞匯,最後是一些完整的喻世箴言。識字課本到這裡結束,巴威爾的「學問」也至此達到盡頭。

  ①古文,意即字母。

  ②是俄文頭三個字母的古音。旁邊畫的囗,是西瓜,囗是老爺,囗是人名。

  我很快讀完了識字課本;象囗……這一類音節,我念得非常清晰,三周後,我已經能流利地念那些喻世箴言。

  巴威爾報告母親,說我學好了,當著母親的面,我體面地通過了生平第一次考試。母親很滿意,但她接著提了一個問題;

  「以後怎辦呢?」

  「以後聽您的吩咐。」

  「不是也得習字嗎?」

  原來,巴威爾雖然識得世俗文字的楷體,卻寫不來。他只會寫題聖像用的教會斯拉夫語的行書……

  這一天我又高興又自豪。我不再象往常那樣藏在屋角裡,我穿房入室,四處奔跑,高聲叫著:「囗」,吃午飯的時候,母親給我好吃的食物,父親撫摩我的頭,當時客居在我家的兩位親姑姑也送了我整整一盤蘋果、土耳其長角果和蜜糖餅乾。平常她們只在命名日才送人這種禮品……

  但是母親卻墮入了沉思。她原以為,她只要派定巴威爾照料我,交給他一本書,我的學習問題便有了著落,可是突然之間,剛開了個頭,她的算盤便打錯了……

  然而,她是一個很會想辦法的女人,這件事也沒有難倒她。她想起大孩子們留下的書本、拍紙簿,其中也有習字帖,於是她立刻拿出這些破舊的學習用品,一一翻尋。找出習字帖之後,她親自在紙上劃好格子,叫我到她臥室隔壁一間房裡,讓我坐在桌旁,由她盡其所能地教我運筆的方法。

  「嗯,這是豎筆劃……照著樣子寫吧!先學豎筆劃,以後再往下學,」她說著走開了。

  我記得,這個自學習字的最初經歷,對我是多麼大的折磨。羽毛筆在我的手指間晃動;不時從我手裡滑出來。墨水蘸得太多,不出一刻鐘,畫好格子的四開紙頭已經弄得墨蹟斑斑。我上半截身子不知為什麼緊張得不自然地彎曲起來。此外,我聽見母親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喃喃自語著,一邊繼續翻閱課目綱要。一想到她隨時會突然來到我身邊,發現我的鴉塗,我便嚇得魂不附體。

  我這樣整整寫了一個鐘頭,竭力牢牢抓住羽毛筆,儘量把豎筆劃寫得同我面前的習字帖上的筆劃差不多。但是,由於用力過度,羽毛筆反而越發握不住。末了,母親從她的臥室裡過來,看了看我寫的字,出乎意外,她沒有生氣,只是說:

  「胡畫了這麼些豎道道兒!唔,不要緊,凡事開頭難。你看你這一豎!看來,寫豎筆並不那麼簡單,必須多寫多練!要緊的是,筆不要握得太死,手指自然一點,身子也坐得自然一點,別弓著脊背。唔,不要緊,不要緊,別害臊!上帝是仁慈的!去玩玩吧!」

  大約有三個星期的光景,我每天埋頭苦幹,一連受兩個鐘頭的折磨,直到取得若干成果,方才罷手。羽毛筆晃動得不再那麼厲害,手在桌上移動時不再那麼笨拙了,墨蹟減少了,一連串的豎筆劃不再象搖搖欲墜的籬笆,而是相當的整齊了。一句話,我已經在嚮往描摹那種帶圓圈尾巴的花體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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