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被審判的女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六


  凱特成長在伊利諾斯州的一個不大的農莊裡,青少年都是在鄉下度過的,因而對紐約卡車司機、開出租車的和建築工人的善意的挪揄總感到渾身不自在。起初她總覺得受到了侮辱,後來覺得很可笑,而今天她腦子裡索繞的只有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身影。

  她走到公寓單元門口,打開門上的兩把鎖,進到屋裡。她喊了一聲:「羅茜?」

  沒有回答。凱特突然想起羅茜在門診值班,下午才回來。她走進自己的房間,開始脫衣服,忽然發現還沒往浴盆裡放水。於是她擰開熱水龍頭,脫光了衣服,正要往浴缸裡邁腳,電話鈴響了。她心裡的第一個反應是:天哪,千萬別是沃爾特。今天這個早晨再讓我應付個人問題,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但她從未養成故意不接電話的習慣,尤其鈴聲響得如此固執。響到第九聲時,她暗忖,不管我對沃爾特怎麼看,也不管我跟他分手的決心有多大,至少我該聽電話,他有給我打電話的權利。

  「喂?」

  「凱特……」果然是沃爾特。「對不起昨天夜裡給你往醫院裡打了電話。我太傻,過於衝動。不過我們倆得見一面,我要和你談談。」

  「沃爾特,我已對你說過了,沒用的。」

  「不管怎麼說,我們曾互相擁有過,還做過計劃……」

  「沃爾特,那些計劃是你定的,可我也有我的計劃。要想在醫院立住腳,我至少需要三四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在此之前我不能考慮婚姻。」

  「你要是特別愛我就能結婚,」沃爾特激將對方。

  凱特緩慢而用心地答道:「沃爾特,親愛的沃爾特,我們倆的看法竟完全一樣。不錯,假如我要很愛你的話,我會嫁給你的。」

  「聽我說,親愛的,只要我們再見一次面……」沃爾特仍不罷休。

  「沃爾特,你不能靠說服的辦法讓別人去愛你。恐怕我無法愛你,像你愛我那樣地愛你。求求你,沃爾特,我現在累極了。到醫院兩年來,昨天夜裡的值班是使我感到最疲憊不堪的一次。我需要洗個熱水澡,需要睡覺。尤其需要獨處。所以請你……」

  沃爾特·帕默從凱特的聲音裡聽出一種不僅僅是疲勞的情緒,便說:「好吧,我過一陣再給你打電話。你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考慮,按我的思路考慮。」

  說罷他掛上了電話。凱特把話筒放回機座時,竟發現自己哭了。她揮去淚水,心想:我是不是因與沃爾特分手而感到悲傷?畢竟,曾經一度我確實認為很愛他。這就是哭的原因嗎?抑或是想起了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回憶起了她臨死掙扎時那張蒼白的臉和緊貼在額頭的一頭烏髮?

  頃刻間她已明白,是那個十九歲的克勞迪亞使她黯然流淚。

  她下決心不再想她。這種事在醫學上時有發生,哪個醫生也挽救不了所有人的生命。洗個熱水澡放鬆一下,足足睡上一覺,到晚上時她就會重新精神煥發,精力充沛。

  然而凱特雖已困不可支,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無法入睡。她越是著急地想補足透支的睡眠,越是毫無睡意。她希冀將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悲慘結局從頭腦中抹去,卻不料又將當時的情景一幕幕回憶起來。她回想著最初的檢查,克勞迪亞的泛泛而令人置疑的回答。她要是已處於如此危險的境地,為什麼疼得不十分強烈?凱特又回憶著採取的每一個步驟:輸液、化驗檢查,化驗共做了三次,還有那個結果顯然是陰性的懷孕化驗。她本想做一個B超檢查,以證實她的判斷,但B超技術員偏偏不在。這是急診部門的一個不足之處。醫生急需的一些輔助手段往往不能利用的上。

  逐漸地,她從回顧當時的情形轉入分析解釋和為自己採取的措施尋找辯護。在醫學院上學時,沒有一個教授曾教過醫學是一門準確無誤的科學。只要你採取了應該採取的步驟,使用了正確的物理療法,開出正確的藥物,每個病人都應該恢復健康。但一個表面健康的十九歲少女在症狀不嚴重的情況下突然喪命,上述解釋便無法令人感到安慰。

  可是,內心不安的凱特又暗自辯解,如果她真地像她一出現時那樣健康的話,她也不會死掉。那麼嚴重的大出血,原因何在?為什麼檢查時看不出絲毫的痕跡,直到最後嚴重的無法控制?

  布裡斯科也曾看過病人,他的觀察和結論與凱特的完全吻合。也許更確切的說,根本就沒有結論,沒有確診,從而根本沒有治療方案,是不是這樣?

  不過她又不得不承認,希圖將責任轉嫁到布裡斯科身上,哪怕只是部分責任,都絲毫無法減輕她內心的痛楚。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從一開始就是她的病人。倘若治療上出了問題,惟一受責怪的人是凱特·福萊斯特醫生。

  凱特·福萊斯特從上小學開始就是優秀生,成績永遠在班裡名列前茅。每當老師讓學生自願回答問題時,她總是第一個把手高舉到老師面前。凱特·福萊斯特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當地的高中,進入伊利諾斯大學,為了儘快考入愛荷華醫學院,她把四年的課程壓縮為三年完成。高中時,她年齡尚小,不符合在當地醫院做自願服務者,但最終卻被破格錄取。在所有自願者中,凱特·福萊斯特的好奇心最大,積極性最高。她申請醫學院時,三名醫生為她寫了推薦信,而且三人都是醫院各科的主任。

  醫學院比她料想的要緊張得多。這意味著她更加用功,強烈期待著做實習生和住院醫生的那一天,以便將掌握的全部知識和經驗運用到實際中去。她有意選擇了一家大型城市醫院,一家最大最有名的醫院之一——紐約市立醫院。她希冀向最優秀的內科外科醫生學習,與未來一代的出類拔萃和出色的內外科醫生們展開競爭。她猶如又返回到醫學院,在教師面前揮動著手臂,仿佛祈求道:朝我這兒看,叫我,考我,我知道答案!

  然而今天早上,凱特·福萊斯特魂不守舍,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此際她只有暗自承認:我並非知道所有的答案。昨晚,一個年輕女子由於不明的原因在我手上葬送了生命,對於她的死因,昨晚和今晨我都找不到答案。

  凱特·福萊斯特疑竇頓生,不禁自問:我的抱負,我對醫學的投入,這些會不會都是一個錯誤?這個被送進急診科的病人最初只是胃部有些不適,什麼時候突然變成了搶救的對象?

  是我失敗了嗎?

  凱特想盡力安慰自己。我太疲乏了,以致思路不清。內疚感也無法讓我保持理智。睡覺。我需要睡覺。

  然而一個驅之不去的問題困擾得她無法入睡:我記憶中曾採取的步驟是否真地都採取了?回憶、解釋、為自己辯護都無可非議,但我是不是對自己的表現解釋和辯護的過了頭?

  凱特越是問自己,越清醒得睡不著。最後她索性掀開被單,匆匆穿上衣服,決定趕回醫院重新查看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病歷記錄,弄清她到底寫了些什麼。

  她從靠街的一道門走進急診科。她依稀感到所有的人——護士、住院醫生、實習醫生、保安、衛生員——都用目光盯著她看。是她內心的想像嗎?她覺得惴惴不安。她對別人不加理會,徑直走到中間的檯子前,尋找病歷。

  但施托伊弗桑特的病歷不冀而飛,令人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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