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二六〇


  「五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讓你疲於奔命,你千萬別死啊!」

  杏子與又一哭得呼天搶地的,財前開始仰賴呼吸器,東與裡見得知消息後,立刻趕來。鵜飼醫學部長和醫師團的教授們都圍在病床旁,門外走廊上也聚集了第一外科的研究人員。

  「太忙了,太忙了……手術開始,鉗子、手術刀……胃癌……學術會議會員萬歲!……國際外科學會……海德堡……手術結束,一小時二十分鐘……」

  財前彷佛身陷噩夢般喃喃自語。囈語中道出了他過往的光榮與野心,看不出這是一個陷入病痛深淵,正逐步走向死亡的人。

  「啊……黑部水壩……破碎帶……蔚藍的水……水……」

  在臨死瞬間,飽受病魔折磨的財前眼底,似乎鮮明地照映出海德堡的國際外科學會、盛大華麗的歡迎酒會、黑部水壩清澈透藍的水。

  「財前,振作點!你要活下去啊!」裡見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吶喊著。

  「賁門癌……使用氯黴素,不,是瘢痕,結核的瘢痕……什麼!柳原,休庭……我很忙,我真的很忙……斷層攝影……透視……」

  財前的夢話已經斷斷續續地不成句了。但是在這些囈語中,有愈來愈多的字句表示財前在後悔自己沒有在佐佐木庸平手術後替他看診,裡見聽了心頭一熱。

  話聲突然止住,財前的下頜也停止了呼吸動作。在注射強心劑之後,東量著財前的脈搏。短短幾分鐘,卻似過了好幾個小時一般,東放開了財前的手。妻子杏子哽咽的聲音劃破病房內的寧靜,正式宣告了財前的死亡。時間是淩晨一時二十三分。

  在為財前蓋上白布之前,測量臨終脈搏的東、鵜飼教授等人及各第一外科研究人員,依次在財前的唇上沾上臨終之水,與財前告別,然後離開了病房。

  病房內只剩下杏子、又一與裡見了,三人為財前更衣,準備運往解剖室。院內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國立大學的現任教授如果在任內死亡,必須進行解剖。杏子哭得暈了過去,卻無法幫忙。又一、裡見與護士長三人幫財前換上解剖用的白衣。三人搬動財前的身軀時,「啪」的掉出一封信。裡見俯身拾起那封信,那是向最高法院申請上訴的理由書,理由書上還殘留著財前的體溫,彷佛深深印著財前對官司的執著。剛才在囈語中,財前懊惱自己沒替佐佐木庸平看診,他的後悔和這份上訴狀究竟有什麼關聯?這其中似乎刻印了人性的弱點與難以破解的業障。裡見將上訴理由書遞給又一後,搬動枕頭,枕頭下還擺了一封信,信上寫著:

  大河內教授大啟 屍體病理解剖之愚見

  看來財前希望能夠通過解剖解開與自己罹患癌症的遺體有關的各種疑點,因而寫下了這封信。裡見臉上浮現出感動的神色,他從未聽聞有任何教授,曾經寫下有關自己的屍體病理解剖書。

  負責解剖的大河內教授已趕到醫院,財前的遺體被搬移至擔架車上,覆蓋著白布,靜靜地通過深夜的長廊,推向解剖室。長廊上,聚集了許多第一外科研究室的人員,目送著財前的遺體。金井副教授、裡見與財前又一則跟隨在擔架車之後。

  他們穿過深夜的中庭,走向舊大樓的校內教授專用解剖室。周圍的大樓皆已熄燈,唯獨舊大樓燈火通明,一種異樣的靜謐圍繞四周。追隨而來的裡見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深深一鞠躬之後才進入大樓。

  解剖室正前方的牆上嵌入了歷任立下豐功偉業的教授們的大名,用以解剖遺體的大理石解剖臺上記載姓名的最頂端部分刻著「屍亦師」。載運財前遺體的擔架車停在解剖台旁。白髮蒼蒼、挺直瘦削身軀的大河內教授迎接遺體,鵜飼醫學部長以及臨床各科的教授也跟著挺起腰杆。病理學研究室的副教授與講師,合力將財前的遺體搬移至解剖臺上。裡見將寫著「大河內教授大啟」的書信遞出,大河內教授一語不發地拆開信封。

  一、關於病況。由於缺乏自我發覺症狀,本人判斷應該是鮑爾曼Ⅳ型,但從未出現癌性腹膜炎的症狀以及出現肛門出血這兩點來看,也有可能是合併潰瘍病變的鮑爾曼Ⅲ型。

  二、關於轉移。本人可感覺到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臟,再加上急速出現黃疸症狀,肛門部應該已經閉塞,可能是淋巴性轉移或血行性轉移。

  三、本人推測醫師團曾使用抗癌劑,但是並未改善任何癌症病況,未見療效。究竟是本人的癌症無法適用抗癌劑,抑或是抗癌劑的使用為時已晚?雖然,這項病理檢查並非易事,懇請詳細進行組織上與細胞上的病理檢查。

  以上所述皆為愚見,希望能夠為癌症的早期發現以及外科治療貢獻綿薄之力。此外,身為處於癌症治療第一線的醫生,未能早期發現,死於無法以手術進行治療的癌症,深感羞愧。

  大河內默默頷首,將信件擺在解剖台旁眾人皆可見的檢查臺上。裡見瞭解大河內的用意。大河內站到解剖台前,合掌片刻後,拿起解剖刀。

  「開始進行病理解剖!」

  嚴肅的語調響徹室內。大河內的第一刀,從頸部朝下腹部切開,首先進行胸腔內的解剖檢查,然後,依照財前所寫的解剖希望書要求,仔細檢查腹部臟器。大河內將十二指腸、小腸、大腸等陸續取出,擺在臟器臺上,接著取出肝臟。由於癌細胞轉移的緣故,肝臟較正常的大上兩倍。剖開肝臟,中心部位有三個拳頭大小的腫瘤,彷佛酢漿草般連結在一塊兒,中央部分已經腐敗,流出鼻涕般的黏稠液體。瞬間,一股刺鼻的腫瘤獨特的酸臭氣味傳出。位於肝門部分的,就是導致財前陷入肝昏迷、奪走財前性命的拇指大的癌症結節,張牙舞爪地擠開了周圍的正常組織。肝臟檢查完畢後,開始進行胃部解剖。從賁門切開至幽門,胃角有個直徑七釐米的硬結性腫瘤,中心部分形成污穢不堪的潰瘍。正如財前解剖希望書上的預測,這是鮑爾曼Ⅲ型癌症。臨死還不願放下準備上訴至最高法院的理由書的財前,現在靜靜地躺在解剖臺上,為了癌症醫學奉獻出自己的臟器。

  裡見忽然聽見鑲嵌在牆面上的大理石後方傳來莊嚴肅穆的樂聲,那是貝多芬的《莊嚴的彌撒》,彷佛在乞求上帝憐憫,奉獻禱告一般。先前,許多曾經為醫學立下功績的學者,在此捐出了自己的遺體;如今財前也同樣為了醫學,捐出自己的遺體。執刀解剖財前屍體的大河內眼中閃爍著淚光,散發出醫學家的神聖與尊嚴。

  不知不覺中,天空漸漸泛白,窗外射入破曉的曙光,鑲嵌在解剖台壁面上的大理石閃耀著潔白的光輝。

  聖歌般的彌撒曲猶如從天而降,在裡見耳中漸漸高亢。財前忘了醫療乃是上帝的祈禱,也因此在白色巨塔中因野心而迷失了方向。莊嚴的彌撒曲洗滌了財前的靈魂,並與破曉前的清澄曙光融為一體,震撼著裡見的心。一股悼念財前之死、為財前祈求冥福的強烈感觸,湧上裡見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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