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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我也想好好地問問你我的病情。」

  財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裡見,只見他一頭蓬鬆亂髮,寬廣的額頭下流露出真誠且嚴肅的眼神。財前不禁想,自己最能信賴的人,就是裡見了,而自己最愛的女人,就是捎來鮮紅玫瑰的慶子。

  「怎麼了?你想問我什麼?」裡見問。

  「裡見,你們是否在隱瞞我的病情?」

  「沒有這一回事……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呢?」裡見的表情平靜,反問財前。

  「你看我的臉,黃疸已經這麼嚴重了。你要怎麼診斷這個現象?」

  財前的聲音沙啞,裡見依舊淡淡地說:「我想是肝炎的關係。」

  「那麼,手術時,肝臟的狀態又是如何呢?你也在場,應該看得清清楚楚。」

  財前硬撐起身子,像是在掙扎著要求取生存機會。

  「手術前,肝臟就已經腫大,加上胃潰瘍手術的侵襲,才會引起急性惡化。你一定要問為什麼不等肝臟消腫後,再進行手術,但因為你的胃潰瘍是出血性胃潰瘍,需要緊急動刀,所以無法等到肝臟消腫了。」裡見在絞盡腦汁圓謊。

  「原來如此。聽了你的說明後,我比較能夠接受。不過,我依據手術後三周內出現的各種症狀,以及今天發現的黃疸症狀,替自己做了診斷。」

  「自己做了診斷?什麼樣的診斷?」

  「我得了胃癌,而且是無法摘除的腫瘤……對吧?裡見。」

  財前帶著厲鬼般蒼白晦暗的臉色逼問裡見,裡見心頭微微一震:「你胡說些什麼?你自己都親眼確認X光片、切除胃部的標本,斷定是胃潰瘍了,不是嗎?」

  「那些東西,想要造假簡單得很。每天有上百個病患求診,只要從中挑選出類似症狀的數據即可。裡見,如果我罹患胃癌,請你直說無妨,也請你直說是否能夠開刀根治,請告訴我實話。我是醫生,而且是癌症專科醫生……無法得知自己的真實病況,這未免也太殘酷了!」

  財前倒臥在病床上,哀求著。裡見深切地感到已經無法再隱瞞,這場鬧劇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了。他靜默不語,避開財前的視線,財前也突然沉默下來,房裡只餘下一片尷尬的寂靜,籠罩在他們兩人之間。

  不知經過多久,窗外夜幕低垂。

  「財前,我先告辭了……」裡見從椅子上起身。

  財前露出從不曾有過的虛弱表情:「裡見,麻煩你,請你轉告金井,請他拿真正的X光片、切除胃部以及病歷給我看。如果他不願意,麻煩你拜託東教授或鵜飼醫學部長。」

  裡見默默點頭,打開病房大門,走了出去。

  時針指著七點,裡見立刻前往鵜飼醫學部長的辦公室。兩年前,他要離開這所大學附屬醫院時,也是前往同一間辦公室。秘書傳達裡見來訪的消息後,只聽見鵜飼雄渾的聲音響起:「馬上請他進來。」

  走進鵜飼的辦公室,房內已經聚集了東、第二外科今津、放射科沼田、麻醉科吉阪教授等人,都是當時參與施行手術的醫師團的人,還有金井副教授。

  「裡見君,你來得正好。金井君剛才報告,財前教授注意到自己的黃疸現象,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得了胃癌,而且轉移到了肝臟。大家正在協商,是否應該告知真相。」

  裡見在金井旁邊坐下。房內氣氛沉重,大家遲遲無法做出結論。鵜飼的表情苦澀沉痛:「無論是醫術多高明的名醫,或是得道高僧,一旦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將不久于人世,往往會因此大受打擊,反而導致猝死,尤其是財前君這樣還年輕有為的人。不如只告訴他說這是胃癌,已經切除胃部了。我們再給他看施行全胃摘除手術的X光片與切除的胃部標本,別告訴他這次的手術我們已經束手無策。」他顧及到財前的心情,這樣說道。

  放射科田沼教授開口道:「可是,財前教授是位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我們真的能夠隱瞞到最後嗎?當他得知我們反復欺瞞時,反而導致他不信任醫師團,從此不願接受治療。所以,我想,不如趁早告知真相……」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也說:「而且,他的研究室也必須指定後繼人選,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我也認為應該告知真相。東教授,您的看法呢?」

  東默默不語,猶豫甚久:「從本質而論,剛才田沼教授提到,財前是位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恐怕無法徹底隱瞞真相。此外,他若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實在於心不忍。所以,應該在他面臨死亡之前,讓他知道自己罹患的是晚期癌症。不過,話又說回來,今天如果換成是我自己,我是否想事先知道自己已經回天乏術,死期已近,我實在不敢說……」

  他話說完,室內所有的教授都默默地點頭,苦悶沉重的空氣又再度籠罩整間辦公室。雖然身為醫生,但是在死期已定的癌症面前,終究只是一名平凡人。

  裡見平靜地開口說:「財前已經知道一切了。」

  話聲方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覷。

  * * *

  翌日,財前的病情逐漸惡化,黃疸症狀更為嚴重,甚至還伴隨劇烈的腹痛與背痛。財前身為癌症專科醫生,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強忍著。癌細胞已經侵犯到脊椎周圍的淋巴腺,不僅是翻身,連其他人在病房內的走動都令他感到疼痛不已。財前泛黃蒼白的臉上直冒冷汗,深陷的眼窩含著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珠。

  又一見狀,請院方注射嗎啡與硬膜外麻醉,希望減緩他的痛楚。但是鎮痛作用持續不到四小時,腹痛與背痛就再度襲來,財前滿身大汗地與痛楚搏鬥著。他的身形日漸枯槁,眼圈發黑,連流質食物都無法吞咽,吐血與肛門出血狀況也愈來愈嚴重。金井、佃、安西輪流日夜進行診療。

  手術後一個月的早晨,佃講師和金井副教授換班,進入病房。他們目擊了一副異樣的光景——仰臥在病床上的財前,枯瘦的雙手舉著報紙,但是報紙卻拿倒了。

  佃講師匪夷所思地靠近財前,發現財前兩眼空洞,望著拿倒的報紙。

  「教授,今天您覺得如何呢?」

  「沒什麼異狀……」

  「今天的早報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呢?」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

  他的語意明白清晰。在以往,財前的雙眼雖然凹陷卻依舊炯炯有神,如今已失去了神采,似乎也失去了聚焦點——這是肝昏迷的前兆!佃立刻走出病房,奔向正在進行門診的金井副教授。

  金井請佃講師代行門診之後,立刻趕到病房。財前已經不再看報紙了,泛黃的眼中有著混濁的白色物體,呼吸十分困難。金井立刻呼叫護士長,拿來體溫計與血壓計:體溫三十九度,血壓八十/四十;再使用聽診器聽心音,非常低沉。他命令護士長準備注射強心劑,以保護心臟,並吩咐安西每隔四個小時注射一次強心劑後,隨即前往鵜飼醫學部長室。

  「教授,終於出現肝昏迷的症狀了!」

  「什麼!肝昏迷……」

  鵜飼急忙前往財前的病房,手術之後,他唯恐頻繁前來探視會讓財前懷疑自己死期已近,再加上生怕妨礙院內執行封口令,所以他只前來探視過兩、三次。

  一走進病房,鵜飼立刻走到財前身旁:「財前!振作點!」他大喊著。

  財前睜開緊閉的雙眼,空洞地望瞭望鵜飼:「滾開!沒你的事……」

  「教授,是鵜飼醫學部長,是鵜飼醫學部長來看您了。」金井慌張地在財前耳邊說著。

  「沒你的事,滾開!」財前再度要求鵜飼離開。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鵜飼,總之財前的話銳利地刺進鵜飼的心中。他苛責自己,財前錯失發現癌症的機會,導致提前離開人世,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來自於自己,是因為他強令財前出馬競選學術會議會員。

  那天夜晚,財前病情急劇惡化,陷入昏迷狀態,他泛黃的臉上浮現瀕死的表情,嘴巴上下張合,呼吸十分困難。

  看來,財前將不久于人世了。鵜飼向病房中的杏子與又一表示,該準備後事了。

  「老公!你不能死,不要拋下我和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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