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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我們手中僅有的就是店鋪,只能請債權人拍賣這家店鋪了。雖然店鋪占地四十二坪,建築物本身占三十五坪,但是土地是租借的,建築物本身不僅十分老舊,還有一半租借給內衣店,因此必須支付內衣店搬遷費後再出售店鋪,由所得的款項償還債務。」

  「那麼,現在你們是如何維持生計的呢?」

  「其中一位債務人出力相助,在纖維業商販聚集的丼池筋地區的共同販賣所做買賣。我們無法再使用佐佐木商店的店名,所以借用出力相助的友人姓名中的一個字,更改店名為『村木商店』。我們租用兩張桌子寬的空間,與長子兩人批發一些平織棉布或化纖等無風險布料來販賣。」

  「原本在船場鬧區擁有六間寬的店鋪,如今只能租借共同販賣所的場地,利用兩張桌子做買賣,想必一定有不少心酸吧。為什麼不乾脆遷到郊外,開間雜貨店,不是比較輕鬆嗎?」

  「遷移郊外當然比較輕鬆。但是想到過世的先夫,就算現在只能捧著先夫的牌位,我也要繼續留在先夫堅持打拚過的船場,繼續做生意,並贏得勝訴。但是,想到三個孩子,又於心不忍……」她閉口不語,眼眶泛著淚花。

  「你的孩子目前狀況如何呢?」

  「長子原本後年即將大學畢業,但由於店鋪倒閉,他只好辦理退學手續,在共同販賣所像個學徒般與我一起進貨、捆包商品,工作非常勤奮;長女高中畢業之後就在我們租住的東住吉公寓洗衣做飯,照顧小弟,幫了我不少忙。我不敢想像孩子心中究竟有多難過……坐在那邊,那個叫財前的人,如果當時能夠誠心誠意地為先夫看診,就絕對不會發生這麼悲慘的事了。」她直視財前,而財前的表情漠然。

  「我在第一審時也曾問及手術前財前教授總會診的情形,能否請你再次正確地回想當時的情形呢?」

  「好的。教授總會診彷佛古代諸侯出巡般,身後跟著多名醫生,他看著先夫的X光片時,主治醫師柳原建議做斷層攝影,他聽完後立刻怒氣衝衝說:『不需要拍攝那種東西!』」

  「柳原醫生的建議遭財前教授駁回,沒錯吧?」

  「是的,絕對沒錯。」良江一字一句加重語氣,清楚回答。

  「那麼,院方什麼時候要求你簽署手術同意書呢?」

  「入院的當天晚上,主治醫師柳原拿手術同意書給我。」

  「當時,他告知要進行哪種手術?」

  「他說要執行賁門癌手術,摘除全部的胃。」

  「手術之前,他曾提及肺部轉移灶嗎?」

  「沒有,沒有任何通知。他只說這是早期賁門癌,保證可以痊癒。」

  「那麼,手術後,院方是否告知可能轉移到肺部,計劃要執行二次手術,或提醒你若有萬一,必須有心理準備或是設法處理店鋪的生意呢?」

  「完全沒有!而且,就算我們有任何疑問也沒機會問。因為財前醫生只動了手術,完全沒有前來看診。先夫發生呼吸困難的第二天,我們非常擔心,於是麻煩柳原醫生請財前醫生前來診察,卻因為財前醫生準備出國參加國外的學會而遭到拒絕。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什麼學會有多重要,但是,為什麼一位地位崇高的大學附屬醫院醫生,竟然認為學會比病人還要重要?那時,只要財前醫生抽空過來診療兩、三分鐘,先夫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突然了!」良江竭盡全力地吶喊著。

  「他卻只憑年輕的主治醫師報告就判斷是術後肺炎,要我們不要擔心。誰也沒想到先夫就這樣辭世了。我們來不及規劃店鋪的善後問題,他就突然走了,也因此佐佐木商店才會倒閉。如果不是先夫走得那麼倉促,我們絕對不會陷入這種窘境!我心中的這股怨恨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不會停止,甚至會愈來愈強烈!」

  雙頰瘦削,披散著白髮的良江,懷著積鬱胸中兩年六個月的怨念,指責財前。

  「如果你事先得知佐佐木先生的壽命只剩一年或半年,你就能夠與銀行或廠商商量,設法縮小店鋪規模,讓你一個女性也能繼續經營店面,是嗎?」

  「如果真是如此,不僅是我,店裡的員工也不至於走投無路、流落街頭。」良江清楚地回答。

  「我的訊問到此結束。」

  關口達到訊問目的後回座,河野律師立刻起身。「被上訴人律師有問題想請教。」

  審判長擔心良江的身體狀況,說:「上訴人似乎十分疲倦,需要準備椅子嗎?」

  良江回答沒問題,辭謝了審判長的美意。

  河野開始訊問:「你先生在手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你拜託財前教授前來看診。這確定是手術後第八天,沒錯嗎?」

  「是的。」

  「手術後第九天,就是財前教授出發前往德國的日子。換句話說,財前教授在出發前往德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的前一天,仍留在醫院中工作。如果財前教授與其他教授一樣,在前往海外的五天前就開始休診,不到醫院看診,這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河野設法扭曲良江主張的財前拒絕診察的事實。

  「可是,財前醫生當時確實在醫院啊!」

  「照你的說法,財前教授熱心工作,出發前一天還到醫院上班的舉動,反而讓你有藉口可找碴兒,說他不負責任。醫生既不是神,更不是超人呀!」

  「無論你們怎麼逃避、辯解,我都不會再受騙上當了。不要以為病患無知好騙,你們錯了!」良江猛烈地搖頭反駁河野,「審判長大人,我不是企圖拿丈夫的死來換取金錢啊!我無法忍受醫生對病患不誠實、毫無人性的態度。法律制裁這類醫生,不僅是為了我們,更是為了因為醫生誤診而只能夜夜悲泣無眠的病患家屬。請您這次一定要做出公平的裁決!」

  良江再也無法忍住淚水,眼淚如潰堤般奪眶而出,她突然趴倒在證人席前,嚎啕大哭。

  法庭內一時間靜寂無聲。審判長轉而要求進行被上訴人主訊問。

  學術會議會員、國立浪速大學教授財前五郎站到證人席前,國平律師取代河野,開始主訊問。

  「手術前的教授總會診時,財前教授曾看過佐佐木庸平氏的胸部X光片,雖然第一審時您已經敘述過看法,但麻煩您再講述一次。」

  「肺部左下葉有個小指頭大小的陰影,詳細看過照片之後,形狀大致呈現圓形,與周圍肺野界線分明。我雖然不排除是肺癌,但是病患曾經罹患肺結核,另一方面,依據我的經驗,賁門癌十分小,這麼小的腫瘤,很難推斷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因此判斷那是結核病灶。可是,我也懷疑或許是轉移灶,因此,我曾交代佃講師,如果時間上能夠安排,最好進行斷層攝影。」

  財前稍稍抬起下頜,面不改色地聲明他曾注意到癌細胞轉移。這是他在第二審進行之後才設計的新證據。國平接著問道:「這件事,已經獲得佃講師的證詞,放射科的記錄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因此這已經是既成的事實。可是,後來中止檢查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雖然前往國際外科學會前,準備工作堆積如山,除了出發前必須診療的佐佐木先生之外,還有其他病患的診療與手術;此外還有學生的課業、醫局員的研究指導,預定行程排得滿滿的,所以完全抽不出時間。兼之我認為那麼小的陰影,即使做了斷層攝影結果也是相同,無論斷層攝影結果如何,手術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瞭解。那麼,關於手術之後,切除的胃部的病理檢查,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博士認為必須執行病灶整體的病理組織檢查。財前教授,您雖已經陳述過只進行代表切片檢查的理由,不知道您是否要補充說明呢?」

  財前與國平事前已進行充分仿真演練,因此主訊問進行得十分精簡明快。

  「沒有,但我可以再次強調重點。如果每位病患都花兩周的檢查時間,那當然是最理想的,但是,考慮到現實面,大學附屬醫院人力物力有其極限,並不可能做得到。況且本案中,我已經開刀剖腹判斷病灶是早期癌,從代表切片的組織診斷中,也認定這是局限於黏膜內的早期癌,所以判斷沒有轉移情況,因此沒有更進一步執行檢查。我確信這項決定與病患生死毫無任何關連,在臨床醫學上也沒有任何疏失。」

  佐佐木一方主張手術之後應該進行的檢查,遭財前巧妙地一一化解。

  「手術後第一個星期病患發生呼吸困難時,您診斷為術後肺炎。教授您身為國立大學教授,學識經驗豐富,會如此診斷,一定有您的憑據,麻煩您詳細說明這點。」

  這個問題最能質疑財前的過失,也是財前最難抵賴推託的地方,只見財前不慌不忙地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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