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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小野不會多說什麼,只依照規矩遵守總公司指派給他的任務指令。

  財前出了飯店,發現來接他的車已經不是昨晚的轎車,而是一輛吉普車。車上的年輕司機穿著工作服,他和其他山中男人一樣,粗魯地向財前點了點頭,便握住方向盤發動車子。車子開了一會兒就進入爬坡路段,左邊的淺溪濺起了水花,右邊的雜木林已是一片秋意,宛如灑上一層黃色或火紅顏料,美不勝收。

  到了扇澤,後立山近在眼前。財前下了吉普車,呼吸著山上的冷空氣。這裡已是赤澤山的半山腰,通往黑四水壩的關電隧道貫穿山的正下方,電力巴士的起點也在此處。隧道內只有電力巴士能夠通行,因此財前一行人下了車,坐上巴士。

  電力巴士有六節車廂,車內擠滿了賞秋的觀光客。這個隧道內只是以水泥牆固定岩盤,其實沒什麼特殊之處。到了接近中間的地方,有一盞燈照著寫有「破碎帶」的牌子。財前專注地看著,這裡就是決定黑四水壩能否完成的關鍵地帶。破碎帶的岩石像砂石一樣脆弱,岩石間還會噴出瀑布般的地下水。一般隧道,若是僅僅八十米的距離,通常不到十天就能貫穿,然而這裡卻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八億元的經費才得以完成。當時工人在暗無天日的隧道內,熬過了無數個日夜,他們工作的時候,十四度的冰冷地下水猶如瀑布般滂沱而下——他們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開挖破碎帶,可以想像施工時拚搏奮鬥的工人們的偉大壯烈。財前有一股衝動,希望能下車親手觸摸破碎帶的岩盤,然而巴士依舊往前行駛,最後停在熒光燈照射的黑部水壩車站。乘客從車站往隧道出口步行二百米,一走出隧道,財前不禁發出讚歎聲。

  正對面的一座立山聳立著,銳峰直逼蔚藍的天空,巨大的水泥拱形水壩就在立山的正下方。水壩劃出一道弧線,攔截黑部峽谷的水流。兩岸的岩壁和水壩的堰堤包圍了水面,滿滿的水面映照出周圍綠意盎然的樹木,宛如讚揚雄偉的深潭一般搖曳著。財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這令人歎為觀止的水壩景觀。人類竟然能夠在日本阿爾卑斯山脈中興建如此巨大的水壩,他不禁感歎人類挑戰大自然的勇氣和智慧。

  「我實在太驚訝了,這個規模超乎了我的想像……」財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以拱形水壩的大小來說,這是全世界第四大水壩,不過就山谷的地形和地質來說,可說是最困難的工程,當時的艱辛實在難以言喻。花了七年的歲月和一千萬人次的人力,而且還有一百七十一人犧牲!這是一場大自然與人類的生死決鬥,當時大家都拚死拚活,稱得上是壯烈偉大。」

  小野說這番話時雖面無表情,但他臉上的皺紋刻畫出了當時的辛苦。財前一邊傾聽著小野的話,一邊仰望聳立在眼前的立山山頂。天空就像一塊乾淨的布,沒有半片雲朵,銳峰猶如白牙一樣穿破了蔚藍的天,好幾條陡峭的山脊重迭成了一層層皺褶,連綿到山谷的那一端。在財前的眼中,眼前的山景就好比自己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過去只能走在窄小的山路,然後越過了山谷,現在總算爬到人生的山脊上了;今後就得下定決心,面對陡峭的山峰,突破層層關卡,爬上醫學界的頂端!他心想,要學習那些開山工人對抗大自然的精神,必須打贏官司,也必須贏得學術會議選舉!財前忽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原來是剛才電力巴士內的觀光客走過身旁,一行人要前往展望台裡的餐廳。看來是農會的員工旅遊團,每個人的臉都曬得黝黑,而且身材相當健碩。人群中有一位高大但駝背的白髮老婆婆,她的身影酷似財前的母親。儘管財前一心力爭上游,只求飛黃騰達,然而惟有母親能夠使他真情流露。

  母親過世之前他每個月都會從薪水中撥出兩萬元,親自寄給母親。寄錢給母親的喜悅總讓他回想起貧困的以往,那一刻就好像回到母親身邊一樣的溫暖。但是母親卻在去年,在知道財前官司第一審獲判勝訴之後,安心地歸天了。現在的財前擁有國立大學教授的崇高頭銜與美滿富裕的家庭,也正參選學術會議選舉,然而一想到母親的死,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寞和孤獨便充塞心中。

  小野默默地站在遠處等候財前,他低聲問:「醫生,有沒有興趣到水壩裡看看啊?」

  「好啊,謝謝你。多虧你安排,讓我盡情欣賞水壩的景色。」財前說著,神情回復到平時幹練的模樣。

  「水壩裡面要怎麼去呢?」

  「山中有條縱向隧道,可以在那兒搭電梯前往水壩。麻煩您戴上安全帽。」

  小野拿出一頂黃色安全帽給財前。一行人走回剛才的隧道內,到了水壩用電梯的坑道前。財前戴上安全帽,坐上電梯往水壩內前進。

  位於地下一百多米的壩底一片漆黑,好幾條隧道交錯,宛如一座迷宮,到處設置著各式各樣的測定器或是觀測器。財前認為,這就像水壩的健康管理儀器,他在每個器材前停下腳步,傾聽小野的解說。

  「水壩的堰堤依照季節不同,接收五、六千噸到一億幾千噸的水,這當然會引起物理變化,導致岩盤變形或是斷層移位。這個岩盤變形測定器相當敏銳,能夠察覺到岩盤微小的變動,另外這一個岩盤震動觀測器,能夠捕捉堰堤所發出的些微震動,這些數據都會自動送到事務所的記錄裝置裡。」

  「原來水壩也和人一樣,是有生命的。」

  財前側耳傾聽隧道內的聲音,他感覺在毫無人影、寂靜無聲的隧道底,傳來微弱的心跳聲。每跨出一步,腳步聲便響徹整個隧道,財前一行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晃動著,彷佛不幸喪命于此的工人,從地底下爬起來走動著,頓時令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財前伸手觸摸著岩壁,他不是土木技師,無法辨識岩盤的種類,然而他幻想自己就站在破碎帶上,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他想,萬一這次的官司導致人生的一大挫敗,那該怎麼辦?這種不安到底來自於何處?難道有什麼地方未在他的掌控之中,並將帶來任何不測?還是只因為官司加上選舉的勞累,讓他心神不寧呢?財前責問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醫生,您還要繼續走下去嗎?」

  小野的聲音喚醒了財前,他急忙停下腳步。原來財前像著了魔似的獨自在往水壩的隧道內前行。

  「不,辛苦你了,水壩也差不多看夠了。」

  小野聽到財前這麼說,立刻掉頭,再度搭電梯回到地面。

  「接下來想帶您到黑四水壩的地下發電所。經過黑部隧道十公里的路程,就會到纜索鐵路上。這中間需要乘坐吉普車。」

  財前再度乘坐吉普車進入隧道。隧道內又寬又長,無法想像這是貫穿黑部峽谷的地下隧道。車頭燈照亮裸露在外的岩盤,這裡不像剛才的關電隧道以水泥覆蓋,因此一會兒看見白色的乾燥岩盤,一會兒又看見因地下水濡濕而變得黑亮的岩盤,偶而還會看到雨滴般的地下水,打在車窗玻璃上。事實上,黑部峽谷的急流就在這個隧道外,然而這裡卻聽不見水流聲。這座隧道就好比地底下的一條黑繩,在毫無人跡的情況下,來往的車輛也只能憑車燈行駛。財前為了排遣鬱悶的情緒,向小野詢問地下發電所的事情。

  坐在前座的小野回頭向財前介紹:「地下發電所是在黑部峽谷地底下一百五十至二百米處,開挖一處大洞穴建造而成的。這座大洞穴可以容納兩座丸大廈(位於東京千代田區商業地帶的大樓。由三菱集團於一九二三年建造,成為東京最具指標性的商業大樓之一)。這座發電所之所以蓋在地下,是為了防止雪崩破壞建築物,也為了不破壞山裡的大自然景觀。當時有超過二千名的工人在此過冬,這是工程史上前所未有的冬季工程,工人住在大規模的地下宿舍中,建成這座發電所。」

  財前想像著二千多人與外界隔絕駐紮在地下,會是多麼困難的光景。

  「如果有人受傷或是需要急診,那該怎麼辦?」

  「以超短波呼叫直升機,送往山下的醫院,但由於有暴風雪的時候直升機無法依照航線飛行,因此就需要其他工人抬著擔架下山。當同夥有難時,工人表現出的團結力量真是令人肅然起敬。也因此,我們也是誠心以待,排除萬難,想辦法儘早將病患送往醫院。」

  寒冬中,工人們駐紮在大雪紛飛的阿爾卑斯山上,為了拯救受傷的夥伴而竭力對抗大自然。他們真誠的執著,打動了財前,令他產生一股洗心滌慮的感動。這時,財前忽然發現,筆直的隧道旁有幾條小彎道。

  「小野先生,那是什麼?」財前以眼神示意小彎道。

  「那是在開挖隧道時,丟棄岩盤的橫坑。外面的景色很美,我們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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