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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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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啊,真是感謝您照顧我老母親!沒有您的幫忙。我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呀。」 兒子的臉龐飽經風吹日曬,他膜拜似的深深一鞠躬,向裡見道謝。大兒子扛起一家生計,卻在山林砍伐樹木時意外遭到大樹壓傷,導致右腳行動不便,只能靠政府的生活津貼勉強度日。山田梅住院時,雖然健保負擔一半的手術住院費七萬元,卻仍無法籌出另一半住院費用。於是裡見製作了山田梅的生活狀態報告書與手術申請書。向大阪府癌症預防協會提出申請補助,才好不容易籌到手術住院費。如果沒有裡見的幫忙,以山田梅的經濟狀況根本不可能順利動手術,只是山田梅完全不知情。她一見到裡見,就立刻靠了過來。 「醫生,你這個騙子。我兒子事後才告訴我,我得的竟然是癌症呢。不過幸好開了刀,總算保住了這條老命。」她向裡見道謝,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醫生,你為什麼來這兒?」 「我正好有事到奈良大學,順道過來看看梅婆婆啊。」 「來我家坐坐吧,房子雖然破舊,不過沒關係,醫生你不會拒絕到我家的。」 梅婆婆拉著裡見,領著他走到一間茅草屋頂的農舍前。 房子的拉門老舊不易滑動,一進屋內就看見爐灶,屋子裡被熏得烏漆抹黑的,破舊的榻榻米格外醒目。梅婆婆的媳婦拿出扁得像煎餅的坐墊,然後端出烤蕃薯與番茶。 「沒什麼東西好招待,真是不好意思。」媳婦紅著臉說。 梅婆婆反駁道:「怎麼會呢,裡見醫生才不會在意呢。我住院時,他那麼照顧我,我都沒向他道謝,他竟然還擔心我,特地跑到深山裡來看我呢。」 說完,她拿起蕃薯,搶在裡見之前享用,沒牙的嘴嚼呀嚼地。裡見望著她健康的模樣,欣慰地說:「既然來了,就讓我為您檢查檢查吧。」 梅婆婆聞言立刻放下蕃薯,解開滿是汗臭味的棉質農作服。手術前,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現在卻長了些肉。腹部的手術傷口長出柔軟的新肉,快要痊癒了。 「飯後會不會覺得噁心、腹痛或痙攣?」 「沒有,完全不會啊。」 「那麼,飯後會不會立刻出現全身無力、冒冷汗等現象?」 胃部切除後,往往會出現一些胃部切除後症候群,例如消化障礙等。 「怎麼會呢?我的食欲好得不得了,每天都非常期待三餐的到來呢。」 裡見替她量了血壓,指數在一百三十/七十毫米汞柱,毫無異狀。 「婆婆,已經沒問題了。你可以安心下田工作了。」 裡見輕輕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梅婆婆瞇起滿是眼屎的細長眼睛,說道:「當然囉,您替我治好了病,當然沒問題囉。我照著醫生的話去做,所以就算得了癌症,還能保住一條老命,完全康復。不過,村裡的頑固老頭,那個阿米,死腦筋,就是不肯接受胃部健診車的檢查。結果我住院期間他就死了,連喪禮都辦完了。我才不一樣,我就是因為,早、早期……」 梅婆婆說不出早期胃癌,兒子立刻替她補上:「多虧進行集體健診,發現早期胃癌,提早開刀,現在已經可以下田工作了。竟然還有奈良市的報社跑來拍我母親。她一夕之間,成了村裡的名人呢。」 聽到「村裡的名人」這樣的話,裡見不禁一笑。 「聽你這麼說,我也很高興。只要在集體健診時發現胃癌,早期開刀就可以保住性命了。婆婆,請與大家多多分享這個經驗,健診車巡迴到村莊,請婆婆向村民宣傳檢查的好處,讓更多人知道,只要提早發現癌症,就能獲救。如果你可以這麼做,我真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裡見邊說邊想,今天前來十津川拜訪山田梅是正確的。他深切感到,身為醫生,不能夠只是等待病患上門,必須積極地拜訪病患。 裡見從奈良搭上近鐵電車,抵達上六車站時,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天色已暗。 高峰時間,車站人來人往,裡見快步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向公車站,途中走到車站出入口旁的報攤,買了一份《每朝新聞》晚報。這份報紙的文化版有一篇一位內科老學者的隨筆連載,裡見十分尊敬這位老學者,也受這位學者的醫學哲理所吸引,每回的連載必定拜讀。 「《每朝新聞》是嗎?來,十元。」 客人接踵而至,店員熟練地招呼著,裡見掏出十元硬幣,購買了一份還留有油墨味的《每朝新聞》晚報。他將報紙夾在腋下,正要走向公車站時,忽然停下腳步。 報攤旁的公共電話亭傳來熟悉的聲音,原來是財前五郎。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只見他心浮氣躁、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然後氣憤地掛斷電話。 「財前。」 裡見從背後叫住了他,財前正要拿起電話旁的記事本,看到裡見,驚訝得差點沒拿穩。自從裡見離開浪速大學之後,這是兩人首度單獨見面。頓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橫隔在兩人之間。 「告辭。」 財前刻意避開裡見,想要離開。 「財前,難得見面,聊聊吧。」 裡見跟上財前,並肩走著。財前不悅地凝視著前方:「哪算什麼難得,你依舊熱衷於佐佐木庸平的官司,開庭也從不缺席,一定出現在旁聽席上,每次都會看到我,這樣哪是難得?」他冷冷地諷刺裡見。 裡見並無反駁:「不過,自從我離開大學之後,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啊。我有話想跟你說,我們找家咖啡廳,坐下來聊聊,如何?」 裡見的直率態度,從大學時代起就未曾改變過。 「你有話要說……好,我也有話想說。不過我才不想去咖啡廳,到我常去的酒吧。」 財前不等裡見回應,便自顧自地往前走,壯碩的身軀推開人群,攔下出租車。 出租車停在道頓堀橋上,兩人從心齋橋路向東走了半條街,抵達阿拉丁酒吧。 男服務生領著老主顧財前到隱秘的包廂裡。點了飲料,男服務生退下後,慶子就現身了。她穿著低胸禮服,香氣濃郁地走進來。 「歡迎光臨。財前醫生,好久沒見到您呢。」 慶子知道財前帶著客人來,因此刻意與財前保持距離,假裝只是酒店小姐與客人的關係。等她發現客人竟然是裡見,驚訝得眨了眨眼。 「裡見,你應該見過這位小姐吧?」 財前喝著威士忌蘇打,問著裡見。裡見認真地看著身旁的慶子,卻毫無印象。 「唉呀,人家好失望喲。每次開庭的時候,我總是好奇地望著裡見醫生呢。」 慶子閃著母豹般的亮麗大眼,凝神望著裡見。 「開庭?你是指財前的官司嗎?」裡見一臉不解地反問。 「這位酒店小姐可是女子醫大肄業的呢,所以特別關心這次的官司,據說從第一審起,就常來旁聽。因此她早就認識你啦。」 財前詭異地笑著。裡見只啜了一小口啤酒後,就放下酒杯,再次望著慶子輪廓清晰的臉龐,然後一副毫無興趣的模樣,轉向財前。 「財前,聽說你要參加學術會議選舉,我想問問你。」 「是嗎?真是巧啊,我也想和你談談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拉不到兄弟學校與兄弟醫院的選票,傷透了腦筋。能不能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幫我拉拉近畿癌症中心的票?不瞞你說,我剛才就是為了這件事,打電話到醫局商討對策呢。」 財前喝著威士忌蘇打,不見任何心虛的神情。裡見清澈的雙眼凝視著財前:「財前,不好意思,我是來勸你棄選的。」 財前聞言臉色凝重起來:「什麼?勸我棄選?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棄選。最近,我從旁聽席上觀察,發現你耗損了不少精神體力,顯得疲累至極。如果這件事值得犧牲健康,我無話可說;可是即使當選學術會議會員,對一位年輕醫者能有多少好處呢?恐怕只是增加許多煩瑣的事務罷了。身為醫學研究人員,何必為了這些事,浪費寶貴的時間和體力呢?」 裡見打心底擔憂這位多年老友,裡見與財前曾一同接受大河內教授的指導,並肩學習,然後各自往內科與外科發展,雖然兩人分道揚鑣,但十幾年來兩人依舊相互激勵,在各自的研究領域上發揮所長。裡見誠心地勸說著,財前臉上頓時顯現出狼狽猶豫的神情,不過,他又立刻恢復傲慢的神態,瞪著裡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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