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


  君子可能在洗衣服,她在圍裙上擦乾雙手,略顯驚訝地將佐枝子帶進裡面比較涼快的六迭大房間,並端來冷飲。君子已經懷孕五個月,肚子不甚明顯,因為夏天吃睡不好的關係,臉上略顯憔悴。

  「我先生昨天剛好上完晚班,今天公休。但白天熱得睡不著,搞得他心煩氣躁,所以對你那麼失禮,請見諒。」她為丈夫的無禮致歉。

  「請問……你是為上次的事來的嗎?」君子猜到了佐枝子的來意,很客氣地問道。

  「對……龜山小姐,請你擔任佐佐木庸平先生一案的上訴人證人,出庭作證。拜託了。」

  說完,她輕輕地將水果籃放在房間的一角,君子面有難色地低著頭,她丈夫塚口則盤著腿坐在一旁。

  「如果是這件事,我代替君子拒絕。我們好不容易在快四十歲的時候才結婚也很高興第一次順利懷孕了。你身為醫生的女兒,應該比一般人更清楚,高齡產婦需要特別小心,但為什麼還整天糾纏著我家君子,要她去做證人?浪速大學的護士又不是只有君子一個人,不是還有其他護士嗎?」他板著臉插嘴道。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但其他護士當時並不在場,無法擔任證人。只有君子當時親眼目睹事情的經過,我們會體諒她有孕在身,儘量避免對她的身體造成負擔。」

  君子仍然低著頭,佐枝子再度向君子的丈夫拜託。塚口頓時滿臉怒色,粗暴地說:「死掉的人和我們又沒有關係,你為什麼非得把我們扯進這場官司裡?而且,還不顧我老婆懷孕了,硬逼著她當證人。我告訴你,我們工廠的醫務室也聊到這個官司了,大家都覺得原告頭腦有問題,和醫生作對絕對會吃虧。你要我們也吃這種虧嗎?」他大聲吼著。

  君子慌忙制止他:「你怎麼對東教授的女兒說這種話?小姐的意思是,我擔任病房的護士長,財前教授誤診的時候,我剛好在現場。死者家屬在訴訟的第一審中敗訴了,雖然失去了一家之主後,一家人的生活很淒慘,仍然堅持提出上訴,如果第二審也敗訴的話,他們家真的會陷入家破人亡的絕境,所以,希望我可以救救死者家屬,為他們作證……」

  君子正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塚口卻打斷了她:「我是不知道他們有多悲慘,但如果你挺著個大肚子,還要上法院出庭作證,萬一流產了,怎麼辦?或者就算順利生下了孩子,卻因為和醫生作對,以後孩子生病了醫生也不願意幫我們看病,又該怎麼辦?那才悲慘呢。」

  塚口斷然回絕的話語中,透露出他對有著身孕的妻子的體恤,以及堅決捍衛小市民平靜生活的決心。

  「關於君子小姐的身體,我父親醫院的婦產科會大力協助,避免你所擔心的情況發生。能不能請你為死者家屬作證呢?」

  佐枝子再度拜託著,當她低頭行禮時,塚口氣勢洶洶地說:「即使你這麼說,可是萬一我老婆發生什麼意外,你又該怎麼辦?那可就輪到你身為院長的父親當被告了。不過,萬一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再怎麼告也無法挽回了,所以,我絕對不會讓我老婆上法庭作證。我們和你們這種有錢人不一樣,我們需要自力更生才能活下去,別再為這種事來煩我們了!」

  塚口毫不客氣地想把穿著打扮和他們格格不入的佐枝子趕出去。

  「小姐,不好意思,他上了一整晚的班,心情不太好,所以……」君子抱歉地賠著禮。

  「這和上不上晚班沒有關係,我是說真的。還有,你不可以接受這禮物!」

  說著,他將佐枝子放在房間一角的水果籃朝玄關奮力一丟。

  * * *

  周日的早晨,布料批發街靜得出奇,完全不見平常的喧囂嘈雜,每家店都大門深鎖,八點過後仍然靜悄悄的。

  佐佐木商店僅剩的四名包吃包住的店員在二樓正睡得香甜。樓下內側的房間內,佐佐木良江在承受不了專務董事卷走一大筆帳款的打擊而臥床不起一段時間後,也終於在前幾天下床了。此時,她正清理著丈夫的牌位,點上燈。想到杉田竟然卷款而逃,自己因報警、做筆錄累倒而臥病不起,不禁為遭受如此無情的打擊感到一陣暈眩。但她又想到,當自己病倒之際,在近畿癌症中心下了班,順便繞來家裡為自己看診的裡見親切的身影,以及即使面臨破產危機,三個孩子仍然不屈不撓的樣子,才好不容易使心情平靜下來。

  長子庸一前天向大學請了假,去外地收帳款了。辭去女傭之後一直幫忙做家務的長女芳子再過半個小時就會起床,為去練習棒球的弟弟和要開始工作的店員準備早餐,但良江覺得既然是星期天早晨,就想讓她多睡一會兒,於是撐起大病初愈的身體,進廚房準備味噌湯。

  她用柴魚熬了高湯,正要打開味噌桶蓋時,聽到有車子停在店門口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敲門聲。難道是客人星期天一大早來批貨嗎?良江沒有叫醒店員,自己走出去開了門,只見丸高纖維的箱型車停在店門口,業務部長野村側身鑽了進來。

  「野村先生,又來催帳嗎?我想你也知道,我突然病倒了。前幾天已經拜託你再等一個月。而且,今天是星期天,就讓店員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事,請明天再說吧。」大病初愈的良江請求著。

  「太太,我知道你生病的事,所以,一直都沒有上門,都等了兩個月了。五月底的時候,我說你們店的本票不好用,所以就改為二十日結帳、月底付款。結果,你要我等到月初五日,等到五日,你又要我等到十日,十日又拖到十五日!我就是念在你是老客戶的份上,才讓你們一直拖欠著。但如果繼續等下去,哪一天你們跳票,一下就關門大吉了,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得趁現在把我們的貨帶回去。」

  他的話音未落,箱型車上便下來了四、五個年輕人,沖進店裡。

  良江撐著虛弱的身體擋在野村面前:「野村先生,你這是在做什麼?簡直就像強盜一樣!」

  「強盜?你說得太難聽了吧。我們出了貨,卻收不到錢,當然要來把貨收回去。」

  「你把貨收回去的話,我們明天要怎麼開門做生意?你明明知道沒有商品就不能做生意,非得做得這麼絕嗎?」

  「太太,我的工作是把商品賣出去後收錢,我也是靠這個領薪水的。如果你們關門大吉,我收不到錢,公司就會找我算帳,我的飯碗就不保了。所以,今天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要把我們公司的商品帶回去。」

  「但也不需要在星期天一大清早……」

  良江的話還沒說完,野村馬上嗤之以鼻:「我們就是特地選星期天早晨來搬貨的。非假日的時候,大型的大盤商虎視眈眈的,怎麼可能輪得到我們搬貨。遇到像你們這種拖欠帳款的店,中小企業的大盤商只能趁星期天來收貨,就像襲擊珍珠港一樣。」

  「襲擊珍珠港……」良江一臉蒼白。這句是業界的行話,指債權人和當年日本軍隊突襲珍珠港一樣,在星期天一大早,趁對方不備的時候,開著卡車或箱型車,把貨品搬得一乾二淨。

  聽到吵鬧聲起床的店員們也聞之色變。

  「野村先生,搞什麼『襲擊珍珠港』,太過份了!又不是男人和男人做生意,我一個婦道人家,而且,你也知道我們店裡的專務董事又卷款跑了,我一直臥病在床,你這麼做未免太無情了吧。」

  良江快要哭出來了,女兒芳子擔心母親的身體,趕了過來,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事到如今,用女人擅長的哭招可不管用。換成是大企業的大盤商,就會帶著精通法律的律師來你們店裡扣押存貨,那才叫毫不留情呢。相較之下,我一輛箱型車來,簡直就是小兒科。」野村說完,便對自己公司的店員說:「好了,趕快搬貨!」

  佐佐木商店的店員們也怒目相向:「你們敢動一下,我們就報警,告你們擅闖民宅!」店員們大聲喝斥著,用身體擋住他們。

  「哈,這就好玩了。如果你們要報警,就趕快打電話吧。即使警察來了也不管用,我可是帶了出貨單來取貨的,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幾月幾日賣給你們什麼東西。買了東西卻不付錢,我們只是來拿回自己的貨。不管警車來,還是警察來,都沒什麼好怕的。走開,閃一邊去!」

  他們湧向貨架開始搬東西。佐佐木商店的店員也不服輸:「喂!這又不是你們的。是京都市村織品廠的商品。如果你們敢拿其他的商品,就是小偷!」他們抓著丸高纖維店員的胸口說道。

  野村立刻痛駡拿錯商品的店員:「混帳!怎麼可以錯拿其他的商品。萬一搬錯了,就會闖大禍。要對照我們的出貨單上的商品號碼,千萬不能搬錯了。」

  於是,四、五名店員中較年長的負責核對出貨單和商品號碼,一一挑出丸高纖維的貨品,年輕的則開始將貨搬上箱型車。在他們根據出貨單上的商品號碼搬貨時,佐佐木商店的所有人毫無反抗的餘地,只能恨得牙癢癢的,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搬走存貨。當他們搬完化纖材質的和服布料,準備搬羊毛織的布匹時,野村大聲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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